略論中國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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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鋼琴等器相比。

    近代西方維也納西樂創興,乃于舞蹈場中伴奏,獲酬賞,音樂成為一項專門學問,亦有音樂專家,實亦如一商業而止。

     西方音樂重技巧,或奏彈樂器,或歌唱,個人團體皆然,非積年練習不可。

    中國音樂則重在情味,僧寺中暮鼓晨鐘,須何技巧。

    聽者心頭則别有一番情味,"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而寒山寺一鐘,遂亦留名千古。

    近代日本人,偷竊以去。

    但放置日本全國任何去處,此一鐘亦何特别情味可言。

    亦惟仍放寒山寺,乃有千數百年傳統無窮之情味。

    又如彌衡之擊鼓罵曹,鼓非難得,彌衡一擊,此故事亦近兩千年常在人心頭,此乃為中國之音樂。

    白居易詩浔陽江頭之舟中商人婦,夜彈琵琶,其聲亦曆千年而情味無窮。

    同一琵琶,燈紅酒綠,賓客滿堂,一彈千金,然其情味則非矣。

    蘇東坡遊赤壁,客有吹洞箫者,其聲烏烏然,亦曆千年而仍在。

    故凡中國音樂,必和合在某一環境中,而始見其特有之情味。

    音樂乃實際人生中一部分,非超人生而獨立。

    音已散,而人生情味獨存,遂若音猶存,使人追念不已。

    故中國文化中之音樂,乃在中國之傳統人生中表其情味,倘離去中國文化,而獨立成為一音樂專家,則猶風馬牛之不相及矣。

     餘嘗謂中國人重内,西方人重外。

    中國人重和合,西方人重分别。

    惟其重在内之一心,人心相同,則易見其和合矣。

    惟其重在外物上,物與物不相同,則易見其有分别矣。

    音樂亦然。

    重在器上,心受限止,不得自由稱心以成聲。

    練習技巧,愈見工深,心則全在器上,乃更不見其本心之存在矣。

    故中國音樂必和合在其整體人生中,如牧童在田野牛背上,俯仰天地,一時心感,扪笛吹之,此笛聲即牧童心聲,即牧童當時之全體人生聲,亦即古往今來全體人生中之一聲。

    一旅客之長笛一聲身倚樓,亦如此矣。

    樂器愈簡單,而樂聲愈自由。

    聲相感斯心相感。

    今雖未聞其聲,猶可由吾心想像得之。

    故西方音樂,可稱客觀存在。

    中國音樂,則必兼主觀,此亦其一别也。

     惟中國音樂重在人心,故重歌唱。

    而一人唱更必有三人歎,乃見其和。

    孔子唱于前,而兩千五白年來之中國人歎于後。

    一部中國文化史,正如聽一場歌唱,不外一和字。

    西方則無此境界,無此情味,有唱無歎,其他尚複何言。

    劉天華二胡即其證。

    最近有人吹中國笛,加入美國一交響樂團,得為主角。

    西方人聽之,群為醉心。

    蓋笛與二胡之為器,制造簡單,可以靈活使用。

    中西樂互為影響,此下應可有變。

    惟聽西方音樂,如智者之樂水。

    聽其一進行曲,正如有人在邁步向前。

    聽中國音樂,則如仁者之樂山。

    "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天地生人,中西雙方性格不同,情味亦異。

    國人一意好學西方,恐終不免有"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之歎。

    此誠一無可奈何之事也。

     (三) 中國重和合,西方重分别,一切學問亦然。

    如禮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皆須禮。

    禮之和合範圍大,故中國人極重禮。

    樂則附帶于禮而見其功用,故遂連稱禮樂。

    西方人僅在各事件上分别有各套儀式,沒有一番意義,故禮亦不成一項學問。

    音樂則獨立成為一項專門學問,其受重視遠過于禮。

     古詩三百首為後代中國文學鼻祖,實本附随于禮。

    每一詩必經歌唱,則樂又附随于詩。

    其所唱則辭為主,聲為副。

    孔子曰:"鄭聲淫",非謂鄭風諸詩皆淫辭,乃謂鄭風樂聲過分了,使人愛聽其聲,而忽略了其辭。

    此是說音樂性能超過了文學性能,而漸有其分别獨立之地位,乃為孔子所不取。

    但孟子則曰:"今樂猶古樂也。

    "此謂音樂漸趨獨立,亦非不可,隻要保留着音樂的原始本意便得。

     中國師字即從瞽者教樂來。

    孔子亦常鼓瑟鼓琴,但孔子教其子伯魚則曰:"學詩乎""學禮乎",可知當時為學,孔子意當先詩先禮,而樂附随之。

    蓋中國人之學,主要在人與人相處,心與心相通。

    若專在聲音上來求,則疏失其本矣。

    故音樂一門,中國人終以次要視之。

     孔子在衛鼓瑟,有過其門外,聽其聲而知其意者,此人終不易得。

    伯牙鼓琴,或志在高山,或志在流水,惟鐘子期知之。

    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我自鼓琴,非求人知。

    然而伯牙心情亦可原諒。

    如西漢之揚雄,北宋之歐陽修,其學有不為當時人所知,而曰後世複有揚雄歐陽修,則必好之矣。

    西方樂譜多流傳後世,而中國人之樂譜則往往失傳。

    如古詩三百首,亦各有譜,而後世均失傳。

    但誦其辭,斯知其意,樂譜之亡,未為大失。

    故中國文學,三千年來,猶能保存其大傳統。

     春秋以下,唱詩之樂已不傳。

    然如馮煖之唱食無魚,易水之歌之唱壯士不複歸,項王垓下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漢祖之歌大風起兮雲飛揚,當時歌譜亦皆不傳。

    直至漢武帝,始立樂府之官,搜集全國各地民謠,由官府制為樂譜。

    然後世亦隻傳其辭而失其譜。

    魏晉以下,古詩複興,四言改成五言。

    當時可歌,亦應有譜。

    如魏武帝之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想像當時歌聲,大體亦承襲古代,但亦未有傳譜。

     唐詩有律有絕,各地歌女得其辭即能唱,亦因有譜,如李白之雲想衣裳花想容之詩是也。

    後起之詞,其唱格律較嚴,每一詞必有譜,但今亦失傳。

    宋詞以下,又有元明之曲,以及晚清後平劇之歌唱。

    今惟昆曲與平劇之譜尚傳。

    試就中國文學與音樂之和合成為一體言之,則古代辭之地位,實居音上。

    而後代則音之地位,有漸轉而居辭上之趨勢。

    據唱譜之傳不傳,即可知。

    若就中國傳統文化之理想言,則實今不如古。

     國人論文學,謂中國舊文學乃貴族性封建性官僚性,不如西方文學為民間性,此則遠失之矣。

    謂中國文學乃就上層逐漸及于下層則可。

    然如詩之有風,漢之有樂府,亦皆自下層進入上層。

    中國自始即為一大一統之國家,一切豈上層貴族與官僚之所能專。

    故中國一切學問,實不應有上下之分,而每見其自上而下。

    中國學問之自上而下,則正為中國文化之特長。

     今專就元明以下言,自元劇,明代昆曲,直至晚清以來之平劇,以及各地之地方劇,可謂音樂與文學相配合,依然是承續舊傳統,而音樂歌唱方面則發展更為旺盛,已遠逾孔子所謂鄭聲淫之程度。

    然每一歌唱,則必以戲劇内容為主。

    而每一戲劇,又必以忠孝節義為其共同題材。

    則三千年後之平劇,以及各地之地方劇,實與三千年前古詩三百首與禮樂之關系,依然傳統相承,可謂無大變化。

    孟子之所謂今樂猶古樂,亦仍有其相當之意義矣。

    今人則必倡為白話詩,又提倡音樂之獨立發展,倘能熟考國家民族自己文化傳統之意義,而善加運用,則亦絕非無發展之新途徑,又何必盡舍其舊,而一惟新之是謀乎。

     今再論白話。

    禮有灑掃應對,應對不僅當慎其辭語,亦當慎其音吐。

    餘近年雙目盲,不能讀報,時聽電視節目,偶亦聽連續劇。

    劇中人對語,十六七近似嬉笑怒罵。

    《中庸》言"喜怒哀樂發而中節之謂和",喜怒之情流露在外,最好不至于笑罵。

    若是放聲大笑,破口大罵,則更要不得。

    不中節則失其和,則并此喜怒之情亦要不得矣。

    孔子贊顔淵曰:"賢哉回也,賢哉回也。

    "孔子斥冉有曰:"求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此見孔子之喜怒,但皆不流為笑罵。

    今之連續劇中之笑罵,每放聲,每破口,亦自謂其有情有理。

    但非禮,則終不免于不中節而失和。

     魯迅為近代新文學大師,每一文脍炙人口。

    其為《阿Q正傳》,尤獲傳誦。

    其用阿Q一詞來諷刺國人,可謂不莊嚴,不忠厚之至。

    其尖酸刻薄,猶超乎嬉笑怒罵之上。

    其病在流入人心,為害風俗。

    此則須深通中國文化大義,乃知其不宜之所在。

     餘初次赴日本,遇其開全國運動會,以鳴打兩大鑼開端,繼之以西方軍樂隊。

    竊喜其猶能保留東方舊傳統。

    今日國人模仿西方古希臘,亦舉行奧林匹克運動會,必有聖火遞傳。

    竊謂改以大鑼,仍可遠地傳遞,而不失夫子木铎之遺意,豈不更勝于聖火。

    此殆謂之善變,亦豈守舊不變之謂乎。

     又在三十年前,大陸以地方劇制為電影,有《梁山伯與祝英台》一片,以紹興調演出,轟動香港及南洋各地。

    香港某電影公司改以黃梅調拍攝,來台放映,備受歡迎。

    兩大學老教授,一看此片七次,一看八次。

    片中一女名演員來台,萬人空巷迎候。

    看此影片七次之老人,親持旗列隊伍中。

    今距此影片開始放映已近三十年,仍然在台重映。

    即此一小節,可見一民族一社會,有其傳統心情在,不知不覺,牢固而不可拔,深沉而不可見,而實為其文化之大本大源之所在。

    非發掘到此,非體悟到此,又何得輕言文化之改革。

     中國人一切皆貴一種共通性,而音樂尤然。

    每一吹奏歌唱,聲人心通,使吹奏者歌唱者與聽者,各有一分自得心,更何名利權力之種種雜念存其間。

    即如平劇,其每一劇之制作者,果為何人,今多不可考。

    劇中所唱,無論為二黃西皮,孰為此調之創始人,今亦無可考。

    其實如古詩三百首,其作者亦多不可考,可考者惟一二人而止。

    其樂譜誰為創作人,更不可考。

    即如楚辭,除屈原宋玉外,其他作者亦多不可考。

    如漢樂府,如《古詩十九首》,作者亦多不可考。

    不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