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社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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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集中區。

    四川之成都,河南之開封,山東之濟南,皆所不如。

    中國自古以農立國,然商業早興。

    今國人每稱中國為一農業社會,實不符情實,稱四民社會較為妥當。

     城市四圍為鄉鎮。

    鎮亦一市區,但無城,在政治組織上隸于縣,其起源亦甚早。

    如江西有景德鎮,河南有朱仙鎮,尤著名。

    鎮之四圍乃為鄉村。

    大抵村民多聚族而居。

    餘幼年所曆各鄉,全如此。

    即各鎮各縣亦大體如是。

    故稱中國為宗法社會氏族社會,實曆三四千年而未變。

     城市鄉鎮之外為山林。

    其重要不下于城市,主要乃為宗教區。

    天下名山僧占盡,名山勝地與僧寺結不解緣。

    佛教影響中國社會至大,山林為其根據地。

    其次為道院,尤其如元代之山東崂山,影響亦遍全國。

    儒林中亦有終身在山林者。

    如東漢初嚴光,隐居富春江上,影響後世千五百年而未已。

    宋初孫複石介在泰山,亦影響迄今千年。

    清初有王夫之,亦終身山林,其影響當與前舉相伯仲。

    其他山林名儒不勝舉。

    要之,亦可謂中國山林多寓有社會文化精神,與近代所謂觀光遊覽區者大不同。

     又次為江湖。

    其與山林,地域難分,而情況則别。

    中國古代有遊俠,富流動性。

    山林人物富靜定性。

    在山林而具流動性者,則謂之江湖。

    其勢時起而時衰,彌後而彌盛。

    明初小說《水浒傳》,其故事遠起北宋。

    及宋室南遷,北方民間抗金故事流傳,即《水浒》忠義堂之前影。

    此乃謂之江湖。

    此下《七俠五義》、《小五義》等皆是。

    即如洪秀全楊秀清起于廣西山林中,亦皆江湖。

    晚清之義和團,亦莫非江湖流派。

    中國主要乃一靜态社會,而江湖則為其靜态下層一動态,其人多豪俠,其名亦多為忠義,而其趨勢則常歸于亂不于治。

    亦有江湖勢力侵入城市,則如清代之幫會。

    五口通商後,乃以上海為大本營。

    中國社會現代之幫會遠自明代運河勞工之組織始,仍是一種江湖義俠傳統精神,與西方工廠勞工團體之結合仍有其大相異處。

    當從幫會本身以求其意義之所在,影響之所及。

    此亦研究中國社會一主要項目。

     《史記》《漢書》有《貨殖》《遊俠》《儒林》三傳,《漢書》有《逸民傳》,《貨殖》《遊俠》兩傳無繼起。

    遊俠一項轉入傳奇小說中。

    而貨殖一項,則後世甚少稱述。

    此四項人物,正可代表上述城市鄉鎮山林江湖之四部分。

    逸民可與儒林相抗衡,而實亦出于儒林,為其别支。

    故儒林之在城市,亦多慕為隐逸者。

    惟貨殖人物,則較視為卑下。

    中國常多連稱農工,商人最居四民之次。

    此正中國城市山林化,而資本主義絕不能形成之一大好說明。

     合此城市鄉鎮山林江湖四者,乃見中國社會之全貌。

    亦可謂中國社會,乃分别成為此四部分。

    中國各省府縣之地方志,實亦可當中國之社會史。

    正史較詳政治,地方志較詳社會。

    中國人本不為政治社會作嚴格分别。

    可謂正史則多詳全國性,方志則多詳地方性,即各地之分别性。

    方志較晚起,始于宋代。

    亦因宋以前五代十國,即有十國之志。

    宋代統一,乃有地方志之出現。

    其後乃演化為省志府志縣志。

    今欲搜集地方社會史料,則方志其首選矣。

     亦有鎮鄉之志。

    最佳之例,當首推吾鄉之泰伯梅裡志。

    僅就前清金匮一縣中,東南方數十鄉鎮,彙記其文物故事,詳其古今演變,而成一書。

    亦有一山林自成一志者,如廬山志。

    亦有一寺廟一書院自成一志者。

    更有專就某一觀點,成為一書者,則如顧炎武之《天下郡國利病書》。

    雖綜合全國,而專就經濟觀點各地分别記載成為一書,乃為明代社會史之極佳材料所在。

    此皆治中國社會史者所當注意。

     中國文化傳統既與西方不同,則中國社會狀态亦自當與西方有異。

    今國人乃率據西方社會學來觀察評論中國社會,則胥失之矣。

    如言西方為商業社會,中國為農業社會,不知中國社會之工商業積兩三千年來,皆遠勝于西方。

    直至近代西方科學發達,情況始變。

    而中國始終不能有資本主義之産生,則為中西雙方文化之大相異處。

    國人又稱中國為封建社會,則又大謬不然。

    中國社會兩千年來,工商業皆極盛,何以終不産生資本主義,此乃一大問題,可自上層政治措施上論,亦可自下層社會情态上論。

    如蘇州,乃兩千餘年來一大城市,而頗亦趨向于山林化。

    其城外附近四圍山林人文化之日趨旺盛,姑不論。

    專就蘇州城内言,遠自唐代,近迄清代,其園亭建設之勝,冠于全國,亦可謂其超出于全世界。

    清之晚季,日本逼開商埠,乃劃城南區與之,但蘇州人迄未予以開發。

    及滬甯鐵路興建,又在城北辟成一新商業區,而城内舊形态依然保守不變。

    果使國人有遠識,能永保此蘇州城内之舊形态,則可供全世界人參觀欣賞,當遠在意大利文藝複興時諸城市之上,亦可活現出中國社會自古相傳之一種特有面貌。

    而惜乎最近數十年之改變,今已無可期望矣。

    此誠一大堪惋傷之事也。

     中國文化之最高理想,與其最高精神,乃在通天人一内外。

    以今語言之,則為人文與自然之和合成體,即人文之自然化,自然之人文化。

    而城市之山林化,乃為中國全社會所同心向往之一事。

    尤其如帝王首都,中央政府之所在地,如長安、洛陽、開封、餘杭、金陵、北平諸城,惟開封一城為自然形勢所限外,其他諸城盡皆城市而山林化。

    宋都開封,其人文荟萃,則轉在洛陽。

    今此諸城,雖長安洛陽已趨衰敗,而往年景象,猶可依稀訪求。

    杭州南京北平三城,則景象猶存。

    即如山西大同之雲岡石刻,以及《洛陽伽藍記》之所記載,亦可見當時鮮卑人之華化,亦求其京師之山林化。

    此真治中國社會史者所更當留意,更當研讨者。

     分論各省,則西南諸省如四川廣西貴州雲南等,更易體認。

    而雲南一省尤然。

    以其自然地理與其開發之較遲,稍加現代條件之修繕,惟求不傷舊狀,即可成為世界一瑞士,而實可為城市山林化之更高象征,亦中國文化理想最高一楷模。

    所謂天地之化育,此實可作一最佳具體之說明。

     中國社會尤有一值得注意者,則為其有化外之一部分。

    中國自古即華夷雜居。

    所謂戎夷,實多與華夏同血統,特以人文生活即文化為分别,故曰夷狄而中國則中國之,中國而夷狄則夷狄之也。

    兩漢廣遷塞外異族入居中國,是即夷狄而欲中國之。

    明清兩代,西南諸省乃有土司制度。

    如何以相異民族,而能在同一地區和平共存,此又為研究中國社會學者一項大值注意之問題。

    即如台灣,亦有高山族居民,但無如大陸之有土司制度。

    而有如吳鳳其人者出,此亦中國文化中國社會中之特有人物,為其他民族其他社會所未有。

     今國人則專就西方社會學眼光來治中國社會,強異以為同,其不能深入了解往昔中國社會之真相,殆無疑義。

    專就城市論,中國城市皆求山林化。

    而西方城市,以中國人觀念言,則可謂乃趨向于江湖化。

    山林化求靜定,而江湖化則易動亂。

    西方動亂多起于城市。

    即如法國之巴黎,最為西方人豔稱,然巴黎亦多見江湖化,少見山林化。

    西方人之江湖,更擴大而為海洋。

    西方國際亂源,亦多起于海洋。

    其實西方各國疆域,亦僅如中國之一省一府而止。

    西方鄉鎮人群之趨赴大城市,亦可謂其乃趨于江湖化。

    近代美國人,群喜從大城市遷居附近諸鄉鎮,則亦使附近諸鄉鎮同趨江湖化,而轉漫失其原有山林之情狀。

     故在西方城市,幾盡屬貨殖人物。

    政府宗教學校,或可以比中國之儒林,而盡必附屬于貨殖。

    因西方不重人物,僅重事業,而事皆需财,财則掌于貨殖之手。

    而貨殖則趨于江湖化,于是曰流動,曰競争,乃成為一資本主義之社會。

    隐逸一流,則甚少,幾乎無之。

    西方亦有山林,而無中國之山林氣象,徒供人遊覽或探險,亦可謂全成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