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教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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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課程中又特設教育學一門,人之無學,乃專以教人為學。

    中西文化傳統其意義之大相違異亦即此而見矣。

     然則中國傳統之所謂學與教,豈不有近于西方之宗教。

    是又不同。

    宗教重在教人以信仰,非教人以學,此又與孔子之學不厭教不倦不同。

    故中國之學與教,既非宗教,又非為謀生之職業。

    而與人之為人,即人生之全部,又得密切相配合。

    此則又中國社會之特異于西方社會處。

    今社會變,斯則教育學之傳統又不得不随而變。

    學僅以求知,教僅以謀生,但不能有如西方之宗教。

    宗教乃在西方社會中特補其所缺。

    牽一發動全身,求變求新,當前之中國社會又豈可于西方之宗教獨無求。

     《中庸》又言:"尊德性而道問學。

    "若如本篇上文所分析,則尊德性實乃一種群衆教育,即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實亦即小學。

    道問學乃始是大人之大學,然大學必栽根于小學,以成全其開花結果之終極目标。

    孔子之教,其主要亦終于教人以為人之學而止。

    而人則有小人大人之别,學亦有小學大學之别。

    故《大學》言:"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

    "而天子則應是一大人,其學不止于修身,必上達于治國平天下。

    而大學八條目則以格物緻知為先,格物緻知即道問學。

    則求知之學,又為中國大學中主要一條目。

    在其本末先後之間,與其一貫會通之處,意之誠待于知之緻,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而後始得豁然貫通。

    知之緻而後意誠而心正,故格物緻知乃亦為大人之學。

    豈不仍待于學,而教則僅以發其志,引其端而止。

    故孔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

    "此因治平大道仍是一種性情之學。

    憤與悱,而其志始立,乃可從事于所謂學,又豈得人人而謂之能立志好學乎。

     今人則又謂孔子生兩千五百年前,烏得預知兩千五百年後事而教我。

    不知孔子亦僅教其及門七十子而已。

    孔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

    "孔子非自任于教後生,今之後生志不立,不好學,不憤不悱。

    使孔子又重生于今世,亦惟不知其所以教,而默爾以息耳。

    于孔子又何尤。

     (三) 中國人言明體達用,明體近靜一邊,達用近動一邊,但動靜一體,體用一源。

    苟無體,何來用。

    苟有用,即見體。

    體屬内,乃和合性。

    用屬外,乃分别性。

    中國人偏重明體,西方人偏重達用。

    用必随時随地随事随物而變,故用于希臘,不适用于羅馬,而羅馬人必自創新用。

    中古時期以及歐洲現代國家皆然。

    當前美蘇對立,仍當别創新用。

    故全部歐洲史,不易見其會通和合之一體。

     中國人則不然。

    中國與中國人,古謂之諸夏,乃會通和合成為一體。

    堯舜禅讓,湯武征誅,此皆中國人之建成此一中國之大用所在。

    中國古人會通和合,明其為一體。

    武王伐纣,伯夷叔齊叩馬而谏,恥食周粟,餓死首陽之山,中國古人又會通和合之,而認其為一體。

    此下秦漢郡縣制與唐虞三代之封建制,顯有分别,而中國人仍會通和合為一體。

    漢唐宋明,朝代不同,甚至五胡南北朝遼金西夏,以至蒙古滿清入主,中國之為中國,中國人之為中國人,古今五千年間,仍能會通和合以為一體。

    經史子集,曆代著書,論道講學,皆屬一體。

    此可謂之明體之學,明其體而達之用。

    其分别處,在中國人觀念中,認屬次要。

    一切人事作為,必歸本之于心性。

    心性乃其體,一切作為乃其用。

    而心性又分體用,性屬體,心屬用。

    故中國人論心,必求其體,是即性。

    性乃天賦,一和合。

    心附于身,乃一分别。

    心之同然始見性,故心之會通和合乃為性。

    中國人又謂萬物亦各有性,亦會通和合于天。

    惟心則為人類所獨有,故曰人為萬物之靈,明心而見性,則人而上通于天。

    此之謂通天人,合内外。

     用較具體,易見。

    體則抽象,難知。

    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則知與不知,亦會通和合,知其不知,斯為知矣。

    天不易知,中國人不強不知以為知。

    西方宗教科學之言天,豈得謂之誠知天。

    顔淵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未由也矣。

    "一步一趨,孔子之行與用,其事易知。

    所立卓爾者,乃孔子大聖之體,惟顔淵知其不易知不易從,斯顔淵乃為孔門弟子中知之最高者,是即孔子謂不知為不知之知也。

     中國人每連言道德。

    道屬用,見于外,尚易知。

    德屬體,存于内,不易知。

    孔子曰:"天生德于予。

    "此即其所立卓爾者。

    孔門弟子日常接觸孔子之言行,即孔子之道。

    能接觸孔子内存之德者,顔子其庶幾矣。

    中國人之教,則重在教其所不知。

    如堯舜禅讓,湯武征誅,皆有事功,有用可見。

    伯夷叔齊之事功則不可見,乃若其無用,而其德則與堯舜湯武同。

    孔子曰:"伯夷叔齊古之仁人也,求仁而得仁。

    "斯言其體,亦伯夷叔齊之所立卓爾者。

    叔孫豹分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功與言皆具體,皆有用而易見。

    德則抽象,乃至無用可見,然有大用,更超于功與言之上。

    抑且德存于内,轉易得。

    功與言見于外,非可常有。

    中國人之教育宗旨與其教育精神,其主要乃在此德字上。

     孔子又言:"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幹谏而死。

    "是孔子贊殷周之際仁者五,伯夷叔齊與殷之三仁,言行各不同,各無大作用,皆無救于殷之亡。

    中國人所重,亦可于此五仁而見矣。

    西方人重知,皆求其有用。

    中國人重德,乃為人之體,而未必有可見之用。

    孔子言仁必兼知,或兼及禮。

    知與禮皆有其用,而孔子言之,則皆在仁之下。

    又孔門四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華皆志在用,獨曾點無用世之志,子曰:"吾與點也。

    "後世類是者多矣。

    故中國人之教育宗旨教育精神,主要乃為一全人教育,首在培養其内心之德。

    苟其有德,則其對人群自必有其貢獻與作用。

    天地生人,本不為供他人之用。

    供人之用者當為物。

    但人之為用與物之為用大不同。

    物之為用,在其機能。

    人之為用,則在其德性。

    近代如電腦機器人之類,論其機能之用,則遠甚于人矣,但無德性可言。

    其創造各種機械者,亦惟尚才智,不本德性。

    人類苟無德性,則缺了最大一部分之用,而且并有害。

    此乃今一時代之風氣,倘自後一時代人視之,又不知當作何評價。

    中國人言"經師不如人師","言教不如身教"。

    今人又謂西方教育重啟發式,中國教育重填鴨式。

    以上引二語證之,亦可謂适得其反矣。

    惟一崇西化,以彼所知,強吾所不知,則非填鴨不可,而更何啟發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