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史學

關燈
、平原,其背後乃大有人在。

    此乃一番絕大提示,絕大指點。

    使處親貴之位,而欲有所作為,當先知其所用心,而豈廣攬賓客,餍其飲食群居之所欲,而即能有所成就。

     遷書所詳,乃在漢初開國以後。

    其先劉項相争數年,軍事勝敗,寥寥幾行字即盡。

    然于項王沛公之為人,性情隐微,則鈎劃如見其肺腑。

    而于兩人之部下,則叙述尤備。

    項王部下,僅範增一人而不能用。

    沛公部下,則有如張良、蕭何、韓信,又其次如陳平、曹參、樊哙,更其次以至黥布、彭越、陸賈、叔孫通等,開國功臣,遷書詳者,不下二十人。

    其各人之性情才智行為功業,可謂備矣。

    當知漢祖開國,非漢祖一人之事,乃其一集團二三十人之事。

    至于開國之大業已成,分封功臣,不再詳載。

    西方晚近始有史書,僅隻記事。

    中國史起源甚早,又必詳其事之成敗所由。

    其所由則盡在人。

    一事之成乃有不盡于一人者。

    并有無其事,而許其人,則猶見中國史學之深義。

     即如秦始皇帝,其削平六國,統一天下,其事亦不在秦始皇帝一人,抑且亦不始于秦始皇帝之時,而尚遠在其前。

    細讀馬遷書亦可知。

    今人則誤謂秦祚始于秦皇一人,漢祚始于漢祖一人,則秦皇漢祖,宜可專制全國而有餘。

    此亦不細讀史書之誤。

    漢祖之得天下,一曰不嗜殺人,又一曰善用人。

    而遷書之傳項王,則有三大事,一曰邯鄲之戰,一曰鴻門之宴,又一曰垓下之圍,以及烏江之自刎。

    項王為人可愛處,實多于沛公。

    此又見中國史取人之宏,與其教人之深。

    而遷書此等處,遂成為千古妙文。

    中國文學善于寫人,故一部良史,同時必是一部好文學。

    不通人生,則無以讀中國之文史。

    能通文史,始乃得為中國之通人。

    秦漢以下中國之學,即謂之乃文史之學,亦無不可。

    而司馬遷之大功不可沒矣。

     又秦末群雄競起,論其事,則陳勝、吳廣最先發難。

    然遷書未加重視,亦非以成敗論人。

    田橫身敗流亡海上,應漢祖召,驟站自刎,在漢初開國史上可謂無影響。

    其随亡者五百人,則更無姓名可考。

    秦末漢初之際,死者千千萬萬,遷書乃獨詳田橫及其賓客五百人,成為千古文學佳話。

    此下一部中國二十五史,類此者不絕。

    若果以今人之史學眼光加以衡量,則此等無關曆史大局之記載,豈不認為繁文瑣節,濫充篇幅乎。

     繼馬遷,有班固作《漢書》。

    斷代為史,又中國史學一大進步。

    自古無不亡之王朝。

    後一代起,為前一代作史,蓋棺論定,語無忌諱。

    而曆代新王,亦許其如此,是亦心知其子孫之不得永有其國矣。

    此亦中國史學一特有精神所在。

    班書有李廣、蘇建傳,實為李陵、蘇武合傳,上承馬遷魏其、武安等諸合傳來。

    同一時同一事,而參加之人不同,人與人之相比,是非高下,最易從此等處顯。

    李陵以八千步卒當匈奴五萬騎,可謂不世出之将才矣。

    蘇武北海牧羊,事若平易。

    孔門以回賜相比,又以賜商相比。

    彼人也,我亦人也,彼能是,我何為不能是。

    以事論,則海上牧羊與兩軍抗衡難易不能相比。

    以人論,則李陵之與蘇武,一相比而确見其為兩人。

    中國史學偉大,亦正在此等處。

     自唐杜佑作《通典》,于斷代史之外,又有通史。

    此又為中國史學一大進步。

    《通典》為書,即從馬班之書志來,取材相同,用意大别。

    朝代易,而制度相承,此亦馬遷所謂通古今之變也。

    孔子言:"如有用我者,我其為東周乎。

    "又言三代因革,而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

    "孔子此意,為後代史學家所承襲。

    故治儒家言,必讀《論語》,又必讀馬班杜氏書。

    否則無以為通儒,亦無以治史學。

     南宋鄭樵繼杜佑作《通志》,擴大為二十略。

    又為中國史學一大進步。

    馬班之書重人,杜氏之書則重事,然亦非一般人之所謂事。

    至鄭樵,則不啻欲為一部文化史,盡包一切人文而通之。

    然傳統重人不重事之見解,固猶保守無失,亦可謂大而化之矣。

    清初顧炎武有《日知錄》,其書包容廣大,亦即史學。

    非寫史,乃論史,而亦寓有鄭樵意。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日知錄》一書,亦足為天下興亡負責。

    亦可謂馬班杜鄭之書,亦莫不為天下興亡負責。

    能知此意,乃能知中國之史學。

     施耐庵《水浒傳》,亦可謂師法馬遷。

    忠義堂一百零八位好漢,尤其是三十六天罡,性情各别,才智互異,而宋江獨不見有奇才異能之表現。

    其高踞忠義堂之首席,乃為沛公型,非項王型。

    一百八人外,先之以王進一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亦遷書七十列傳以伯夷為首之遺意。

    但就中國人傳統心情言,讀其書,雖亦情節動人,終嫌其事出虛構,不真實。

    中國人喜腳踏實地,在實情實節上下工夫,此即《中庸》之所謂誠,孟子之所謂有諸己之謂信。

    空議論,假故事,中國人向不重視。

    金聖歎力贊此書,與莊周、屈原、司馬遷、杜甫之著作同稱為才子書。

    然莊屈馬杜終不得僅目其人為才子。

    《水浒傳》亦終不列入為中國文學之正統。

    《西廂記》則僅兒女私情,更不能與水浒忠義堂相比,不待論。

    而聖歎之言,亦終不為此下學人所共認。

    此乃有關民族性情大綱,自誠明,自明誠,主要先在一誠字。

    而誠又須合内外。

    耐庵此書,縱謂其亦誠于心,但不能誠于事,所以亦終成為小說家言。

     抑且耐庵此書,縱謂其能教亂世,但終亦不能教治世。

    傳之江湖山林,不能傳之廊廟官署。

    感于草莽,不能同感之于衣冠。

    其書成于元明之際,而明祚一統,其書終見不适。

    于是羅貫中即繼之有《三國演義》之問世。

    全本三國實事,然為通俗,求取大衆愛好,則情節不得不有委曲。

    如曹操,兼擅政治、軍事、文學,為一時代傑出人物。

    而廣攬人才,尤為難能。

    其善待關羽,更可見。

    荀彧至晚年始離異。

    操之立意欲為周文王,必待其子始受漢禅。

    但終谥為武帝,其子丕乃谥文帝。

    即此小節,可見中國亂世亦與其他民族之亂世有不同,故廣土衆民,得綿延五千年不絕。

    試讀曹操之《述志令》,此亦見吾民族之傳統性情,惟誠僞有辨而已。

    杜甫詩"将軍魏武之子孫",則操之為人,唐代猶見尊。

    司馬光《資治通鑒》,亦仍以正統歸之魏。

    朱子《通鑒綱目》,始有魏蜀正統之争。

    然朱子書法,自謂乃慕效曹操,則操之為人,即就理學大儒言,亦尚不深嫉。

    《三國演義》出,曹操乃成一不足挂齒之亂世奸雄,一無是處,則又何以處曹操手下之群才。

    諸葛亮一生謹慎,而演義中之諸葛,則綸巾羽扇,俨是神仙人物。

    其于魯肅、周瑜,又盡失其真。

    當時三國之所以得成為三國者,演義書中皆失之。

    而關羽則以演義一書出,社會群尊為武聖,其地位尚在嶽武穆之上。

    然論三國真史迹,關羽不能遵諸葛東和吳、北拒魏之外交大政方針,三國形勢起了大變動,此皆演義一書無當史實之大者。

    其實《演義》一書,亦承朱子争魏蜀正統一意見來,與《水浒傳》同為效忠教義之書,無失儒家大傳統。

    然中國人為學,最貴在通。

    《演義》違背史實,亦終為小說家言,宜亦不得列入文學之正統。

     史學明與文學有别。

    然如司馬遷、班固、陳壽、範晔之書,中國治文學者必所誦習。

    曾國藩繼姚鼐《古文辭類纂》後,編為《經史百家雜鈔》,則中國之經史百家,盡皆文學也。

    其為《聖哲畫像記》,雖寥寥一短篇,然所列聖哲,則已盡包容了經史百家之學。

    而更要者,為學必志于聖哲。

    曾國藩乃一文學家,其人則亦如曹操之政治、軍事、文學皆所兼擅。

    與諸葛亮、王守仁亦相類似。

    而曹操為人與此三人比,則判若天壤,絕不可以相提而并論。

    則中國史學之重人不重事,即此亦見其大義之所在。

     子貢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

    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此非為纣申冤,乃重其上下流之辨。

    流言其品德,但亦可言其趨向。

    曹操為人,亦終易教人趨于下流,是以亦衆惡皆歸之。

    故中國人之為人為學,主要在辨其高下,辨其誠僞,辨其流,亦必明其統。

    如讀《水浒傳》《三國演義》,讀者之心亦每易趨于下流,不易登入上流,故亦終不得為文學之正統。

     今人則據西方人意見,史學重事,文學則重在其能通俗大衆化,故小說戲劇乃成文學正統,而不知其弊。

    欲專意為一文學家,則可盡摒經史百家于不顧,鄙聖哲而不為。

    人之為學,雖固為己,亦當為人,為後世,而豈僅逞其一人情趣之所好,而又争惟此乃始為正統。

    不以事論,而以心論,心即其為人之主。

    中國人之為人為學,自亦有未可厚非之處矣。

    國人其以忠恕之道平心而思之。

     然而中國史學,此下終當有所變。

    惟求變而當不失其大統。

    人才衆起,列傳一體勢難網羅,此一也。

    事态複雜,端緒繁,曲折多,馬班之書與志,杜佑之通典,鄭樵之二十略,皆難詳盡,此二也。

    已無朝代之更疊,寫史何始何終,此三矣。

    是則中國舊史體例已不能守,如何成新史,此須有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者,創為新例,有如司馬遷其人者出。

    或有三數人出,分工合作,以共創此新體,而已非一人之力之所能為。

    此皆非當前之所能預知。

    然當會通群學以創成為新史學,仍當重人,又當重其人之性情,則舊史學之大統所在,宜當善守之而弗失。

    此則仍當揭舉以為新史學之綱領與宗主,可無疑義。

    姑懸餘言,企以望之。

     2 餘曾謂曆史記載人事,而事必出于人,故中國史重人尤重于其事。

    一美國史學家當面質詢,果使其人為曆史人物,則其事又豈得見于史。

    餘答,此乃中西雙方曆史一大不同處。

    中國史籍中,更多非曆史人物,有超出于曆史人物之上者。

    此非細讀中國史,無以知之。

     今姑舉一例,如近代平劇中有韓玉娘其人,乃載入《明史》及《新元史》,然實為一不知姓名之女性。

    近人造為平劇,乃姑以稱之為韓玉娘而已。

    此人之不得為曆史人物即可見。

    中國史學此一端,當值深論。

     即如中國古史中之有巢氏燧人氏,其人姓名,乃從無知者。

    西方史學稱石器時代鐵器時代,誰始用石用鐵,則可不論,惟知其時代之為石器時代鐵器時代則已。

    中國人則不稱巢居時代火食時代,而必特舉一人以為此時代之創始,此即中國史學重人尤更重于事之一證。

     中國人論人,則必分好壞善惡,即君子小人賢奸之辨。

    善人君子賢人固得見于史,而小人奸惡亦得入史。

    如夏商兩代,禹湯固必詳,而桀纣亦必及。

    其他帝王,或僅存其名,或并其名而不載。

    近代人重多數,其實一部美國史,開國以來兩百年,總統五十人皆有其名,其他姓字不詳者何啻億萬倍。

    是西方史學亦重少數,惟賢奸之辨,西方人似不以為意。

     人分賢奸,斯事有褒貶。

    褒貶乃成中國史學之要綱。

    未有不分賢奸,不加褒貶之史學。

    史之褒貶,亦不始于孔子之作《春秋》。

    齊崔杼弑其君,齊史臣執筆直書,而見誅。

    其弟承襲史官位,又續書,又見誅。

    第三弟再續書,乃免。

    有史臣在野者,聞其事而來,則史筆已定矣。

    當時列國史官,由西周中央政府派任,其職世襲。

    周之東遷,天子聲威掃地以盡,而史官守職,執筆直書,置身家死生于度外,有如齊史之所為者。

    其實齊君亦非崔杼親殺,而終必正其名曰崔杼弑其君。

    此乃中國傳統史學精神,亦可名之曰中國傳統民族精神。

    然當時史臣之具此精神者,已不多見,故孔子作《春秋》而曰,此天子之事也。

    孔子非任史職,乃因魯舊史作為《春秋》,褒則褒,貶則貶,遊夏不能贊一辭。

    此可謂由孔子之《春秋》而見中國之史學精神民族精神矣。

    但此亦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一端,而豈孔子之自我創造乎。

     今試舍《春秋》而讀《左傳》,此乃集合當時兩百四十年列國中不知姓名之作者所記載,而彙以成書。

    而其人物之賢奸,人事之褒貶,亦已至詳具備矣。

    孔子當亦對此等材料,信而好之,承而述之而已。

    繼《左傳》又有《國語》,有《戰國策》,此等書皆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惟知其決不出于一人之手而已。

    然而所載人物多無職無位,而賢奸褒貶,則既詳且備。

    其事則亦多無關于君國之大,此皆中國史學精神民族精神之随時随人而流露,為并世其他民族所無有。

    近代國人讀之,則曰此乃封建社會事。

    如讀崔杼弑其君,則謂此乃專制政治下尊君觀念之表現。

    則試問何以在封建社會之上猶得有專制政治。

    近人必以西方史學來治中國史,則恐終難理解矣。

     西漢司馬遷作為《史記》,乃取法于孔子之《春秋》,其記事多采之《左傳》《國語》《國策》諸書,而有取舍,又有增益,茲不論。

    姑論其載楚漢之際,乃及西漢開國後事,則所略而不備者多矣,而乃特載田橫其人與其事,此亦特見中國之史學精神民族精神處。

    至于漢之立國,是否為一帝國,漢之為政,是否為帝王專制,此皆可據遷書而論定。

    今人則必依據西方史學觀念與成語來加之中國史,則遷書亦可束高閣矣。

     餘于中國史學重人物,既多論列,然猶有不盡于是者,試再加申論。

     中國人死,骨肉埋于土,立一木為神主,期死者魂氣之常駐。

    祭之拜之,孔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木偶陪葬,孔子則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惡其薄生人以為死人也。

    古埃及為木乃伊,藏金字塔中,重得複生與否可不論,其屍其塔則曆千古而常在。

    希臘人雕石為女形,藏之大建築中。

    建築雕刻長存,斯止矣。

    人生之安與其美則似轉不深求。

    中國之詩則曰:"窈窕淑女。

    "窈窕安于幽居,斯美矣,不在其體貌與宅第。

    此即中國重人西方重事之又一證。

     《戰國策》蘇代告孟嘗君,有土偶人木偶人之喻。

    《史記》《說苑》皆載之。

    堆土為人,無傷土質,雨淋仍為土,亦仍得堆為人。

    雕木梗為人,已傷木質,或遭打擊焚燒流蕩,此木梗将失所歸,亦将失其為木梗。

    以曆史言,中國史如一土偶人,西洋史則如一木偶人。

    唐虞夏商周下及宋元明清,朝代興亡,中國則仍為一中國,中國人亦仍為一中國人,故中國曆史乃有其共同性。

    西洋史則惟見分别性,希臘各城邦,即各自分别。

    雅典人、斯巴達人即互不同。

    羅馬繼起,更有别于希臘人。

    現代國家興起,又更有異于羅馬人。

    尤如英法德意,大小各國,亦各相異。

    中國史同為一塊泥土,西洋史則各别各成一條木梗。

     中國人重在人群中做人,再由人來做事。

    西洋人則在做事上來做人,在人群中乃看重個人主義。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又曰:"若聖與仁則我豈敢。

    我學不厭,而教不倦。

    "學則學于人,教亦教于人。

    而所學所教,則即此人群中相互共同所應有之忠信之德。

    老子亦曰:"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

    "在人群中做人,為人與人,而仍能己愈有己愈多,亦即見群己之一體。

    西洋人重事,而他人則為之工具,為之奴役,或為之犧牲。

    工商業之發展,甯非如此。

     即如宗教,教徒與教外人别,新舊教牧師與神父亦有别。

    政治嚴權位之别,社會嚴貧富之别。

    故西方有宗教戰争,有民主革命,有有産階級與無産階級之分裂鬥争。

    即如學術,科學哲學文學美學,事業分,人亦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