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中國文學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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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張,直到現在,還沒有比這八個字說得更中肯的,就連胡适之先生的“八不主義”也不及這八個字說的更得要領。

     因為他們是反對前後七子的複古運動的,所以他們極力地反對摹仿。

    在剛才所引中郎的《雪濤閣集序》内,有着這樣的話: “至以剿襲為複古,句比字拟,務為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有才者绌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無才者拾一二浮泛之語,幫湊成詩。

    智者牽于習而愚者樂其易。

    一倡億和,優人驺從,共談雅道。

    籲,詩至此亦可羞哉!” 我們不能拿現在的眼光,批評他的“優人驺從,共談雅道”為有封建意味,那是時代使然的。

    他的反對摹仿古人的見解實在很正确。

    摹仿可不用思想,因而他所說的這種流弊乃是當然的。

    近來各學校考試,每每以“董仲舒的思想”或“揚雄的思想”等作為國文題目,這也容易發生如袁中郎所說的這種毛病,使得能作文章的作來不得要領,不能作的更感到無處下筆。

    外國大學的入學試題,多半是“旅行的快樂”一類,而不是關于莎士比亞的戲曲一類的。

    中國,也應改變一下,照我想,如能以太陽或楊柳等作為作文題目,當比較合适一些,因為文學的造詣較深的人,可能作得出好文章來。

     伯修(宗道)的見解較中郎稍差一些。

    在他的《白蘇齋集》内的《論文》裡邊,他也提出了反對學古人的意見: “今之圓領方袍,所以學古人之綴葉蔽皮也。

    今之五味煎熬,所以學古人之茹毛飲血也。

    何也?古人之意期于飽口腹蔽形體,今人之意亦期于飽口腹蔽形體,未嘗異也。

    彼摘古人字句入己著作者,是無異綴皮葉于衣袂之中,投毛血于殽核之内也。

    大抵古人之文專期于達,而今人之文專期于不達。

    以不達學達,是可謂學古者乎?”(《論文》上) “……有一派學問則釀出一種意見,有一種意見,則創出一般言語。

    言語無意見則虛浮,虛浮則雷同矣。

    故大喜者必絕倒,大哀者必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動地,發上指冠。

    惟戲場中人,心中本無可喜而欲強笑,亦無可哀而欲強哭,其勢不得不假借模拟耳。

    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項學問,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絲意見,徒見古人有立言不朽之說,有能詩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紙,入此行市,連篇累牍,圖人稱揚。

    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鴻巨之裁,自非行乞左馬之側,募緣殘溺,盜竊遺矢,安能寫滿卷帙乎?試将諸公一編,抹去古語陳句,幾不免曳白矣。

     ……然其病源則不在模拟,而在無識。

    若使胸中的有所見,苞塞于中,将墨不暇研,筆不暇揮,兔起鹘落,猶恐或逸,況有閑力暇晷引用古人詞句耶?故學者誠能從學生理,從理生文,雖驅之使模不可得矣。

    ”(《論文》下) 這雖然一半講笑話,一半挖苦人,其意見卻很可取。

     從這些文章裡面,公安派對文學的主張,已可概見。

    對他們自己所作的文章,我們也可作一句總括的批評,便是:“清新流麗”。

    他們的詩也都巧妙而易懂。

    他們不在文章裡面擺架子,不講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隻要看過前後七子的假古董,就可很容易看出他們的好處來。

     不過,公安派後來的流弊也就因此而生,所作的文章都過于空疏浮滑,清楚而不深厚。

    好像一個水池,污濁了當然不行,但如清得一眼能看到池底,水草和魚類一齊可以看清,也覺得沒有意思。

    而公安派後來的毛病即在此。

    于是竟陵派又起而加以補救。

    竟陵派的主要人物是鐘惺和譚元春,他們的文章很怪,裡邊有很多奇僻的詞句,但其奇僻絕不是在摹仿左馬,而隻是任着他們自己的意思亂作的,其中有許多很好玩,有些則很難看得懂。

    另外的人物是倪元璐,劉侗諸人,倪的文章現在較不易看到,劉侗和于奕正合作的《帝京景物略》在現在可算是竟陵派唯一的代表作品,從中可看出竟陵派文學的特别處。

     後來公安竟陵兩派文學融合起來,産生了清初張岱(宗子)諸人的作品,其中如《琅嬛文集》等,都非常奇妙。

    《琅嬛文集》現在不易買到,可買到的有《西湖夢尋》和《陶庵夢憶》兩書,裡邊通有些很好的文章。

    這也可以說是兩派結合後的大成績。

     那一次的文學運動,和民國以來的這次文學革命運動,很有些相像的地方。

    兩次的主張和趨勢,幾乎都很相同。

    更奇怪的是,有許多作品也都很相似。

    胡适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

    好像一個水晶球樣,雖是晶瑩好看,但仔細地看許多時就覺得沒有多少意思了。

    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廢名兩人,他們的作品有時很難懂,而這難懂卻正是他們的好處。

    同樣用白話寫文章,他們所寫出來的,卻另是一樣,不像透明的水晶球,要看懂必須費些功夫才行。

    然而更奇怪的是俞平伯和廢名并不讀竟陵派的書籍,他們的相似完全是無意中的巧合。

    從此,也更可見出明末和現今兩次文學運動的趨向是怎樣的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