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 關于文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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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王仰之先生正在那裡批閱前一天剩留下來的學生的作文簿,校工走了進來說:“王先生,有信。

    ”王先生接信看時,見封套上寫着“周樂華緘”的字樣,“他好久沒有信來了”,這樣想着,同時開封抽出信箋來看。

     仰之我師: 年初見了一面之後,到如今又是兩個多月了。

    那天因為先生處有兩位朋友在座,不能和先生多談,很覺可惜。

    我們廠裡放假日子少,逢到放假又未必是學校裡的假期,所以難得有機會去探望先生。

    然而想念先生的心思是差不多時時刻刻都有的。

    一年半的受教,從先生那裡得到的影響太深了。

    不隻讀書、看報遇見疑難的時候,會想起如果仍在先生旁邊,隻須請教一聲,疑難立即解決,那是多麼愉快的事情;便是工作非常順利的時候,或者心情上有什麼懊惱的時候,也會想起如果仍在先生旁邊,把那些告訴先生,便受到先生的獎勵或者安慰,那是多麼樂意的事情。

    自從進廠以來,一年間總是這麼想着想着,恐怕往後去五年十年,還得照樣地這麼想着想着呢。

     廠裡的情形同去年一樣,我每天作工以外,晚上仍舊上訓練班的功課。

    全天計算起來,尚有一點半鐘的餘暇可由自己去支配使用。

    近來忽然想讀一點我國的文學史,便取各家書局的書目來選擇。

    各家書局都有文學史出版,有幾家出版到七八種之多,看他們所撰的提要,沒有一本不是“精心結撰之作”。

    這使我迷惑了,到底取哪一種來讀好呢?為此特地向先生請教,希望先生提出一兩種來告訴我。

     學生周樂華 王先生讀罷,想起了什麼似的,昂首凝望窗外點綴着幾點疏星的天空。

    一會兒,把樂華的信放在一旁,繼續批閱學生的作文簿。

    輕輕的風吹進來帶着微寒,這種微寒給與人一種清爽的感覺。

    擺在牆角邊圓幾上的一盆春蘭有三四剪開了,時時有一縷香氣打從鼻頭邊拂過。

    在這樣清靜的境界中工作着,心和手都極順利,還沒到十點鐘,他已經把十幾本作文簿批閱完了。

    于是喝了一盞茶,起來往回地走了一陣,再坐下去寫寄給樂華的回信。

     樂華: 讀到你的來信,承你時時念着我,感感。

     你忽然想讀一點文學史,我不知道你的動機是什麼。

    最近十幾年來,很有人提倡閱讀文學史,跟着就有人需求文學史,有人編撰文學史。

    這些人互相影響,于是文學史越出越多,文學史的閱讀成為一般的風尚了。

    在提倡的人自有他們的見地,當然不能一概抹殺,說他們完全沒有道理;可是,從實際的效果上看,這種提倡卻有引導人家避去了切實修習而趨重于空泛工夫的弊病。

    曾經在一篇論國文學習法的文章裡看到一段話,現在抄給你看: “普通的學生案頭有胡适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文學史》,顧颉剛的《古史辨》,有《小說作法》,有《歐洲文學史》,有《印度哲學概論》。

    問他讀過“四書五經”、周秦諸子的書嗎?不曾。

    問他讀過若幹唐宋人的詩詞集子嗎?不曾。

    問他讀過古代曆史嗎?不曾。

    問他讀過各派代表的若幹小說嗎?不曾。

    問他讀過歐洲文藝中重要的若幹作品嗎?不曾。

    問他讀過若幹小乘、大乘的經典嗎?不曾。

    這種空泛的讀書法,覺得大有糾正的必要。

    胡适的《哲學史大綱》原是好書,但在未讀過《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墨子》等原書的人去讀,實在不能得很大的利益。

    知道了《論語》《禮記》等原書的大概輪廓,然後去讀哲學史中關于孔子的部分,讀過幾篇《莊子》,再去翻閱哲學史中關于莊子的部分,才會有意義,才會有真利益。

    先得了孔子、莊子思想的基本的概念,再去研求關于孔子、莊子思想的評釋,才是順路。

    用譬喻來說,《論語》《禮記》是一堆有孔的小錢,哲學史中關于孔子的部分是把這些小錢貫穿起來的錢索子,《莊子》中《逍遙遊》《大宗師》等一篇一篇的文字也是小錢,哲學史中關于莊子的部分是錢索子。

    沒有錢索子,不能把一個個的零亂的小錢貫穿起來,固然不愉快;但是隻有一條錢索子,而沒有許多可以貫穿的小錢,豈不也覺得無謂?我敢奉勸大家,先讀些中國哲學的原書,再去讀哲學史;先讀些《詩經》以及漢以下的詩集、詞集,再去讀文學史;先讀些古代曆史書籍,再去讀《古史辨》。

    萬一必不得已,也該一壁讀哲學史、文學史,一壁翻讀原書,以求知識的充實。

    錢索子原是用來貫穿零亂的小錢的,如果你有了錢索子而沒有可貫穿的許多小錢,那麼你該反其道而行之,去找尋許多的小錢來貫穿才是。

    ” 這一段話說得很明白。

    如果丢開哲學、古史等,單就文學來說,便是先要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