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色彩、形體和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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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潛 叔本華把音樂認為最高的藝術, 因為其他藝術隻能表現意象世界, 而音樂則為意志的外射。

     圖畫所不能描繪的,語言所不能傳達的, 音樂往往能曲盡其蘊。

     顔色美 拿科學方法來做美學的實驗從德國心理學家斐西洛(Fechner,1801—1887)起,所以實驗美學的曆史還不到一百年。

    這樣短的時間中當然難有很大的收獲,不過就已得的結果說,它對于理論方面有時也頗有幫助。

    理論上許多難題将來也許可以在實驗方面尋得解決,所以實驗美學特别值得注意。

    我們在以下三章中約述近代美學對于色、形、聲的實驗。

     實驗美學在理論上有許多困難,這是我們不容諱言的。

    第一,美的欣賞是一種完整的經驗,而科學方法要知道某特殊現象恰起于某特殊原因,卻不得不把這種完整的經驗打破,去仔細分析它的成分。

    譬如一幅畫所表現的是一個完整的境界,它所以美也就美在這完整的境界,其中各部分者因全體而得意義。

    實驗美學格于科學方法,不能很籠統地拿全幅畫來做對象,須把它分析為若幹顔色、若幹形體、若幹光影,然後再問它們對于觀者所生的心理影響如何。

    但是獨立的顔色、形體和光景是一回事,在圖畫中顔色、形體和光影又是一回事。

    全體和部分相勻稱、調和才能引起美感,把全體拆碎而隻研究部分,則美已無形消失。

    總之,藝術作品的各部分之和并不能等于全體,而實驗美學卻須于部分之和求全體,所以結果有時靠不住。

    把全幅畫拆碎而單論某形某色以尋美之所在,也猶如把整個的人剖開而單論手足髒腑以求生命之所在,同是一樣荒謬。

    因此,文學家和藝術家們聽到心理學家們把文藝作品拿到實驗室裡去分析,往往嗤笑他們愚昧。

    在他們看,文藝作品都帶有幾分飄忽的神秘性,不是科學所能捉摸到的。

    拿科學來讨論文藝,好比拿燈光來尋陰影。

     第二,各個人不一定都知道什麼叫作“美”,但是各個人都知道什麼叫作“愉快”。

    拿一幅畫給一個小孩子或是一個鄉下人看,問他的意見如何,他說“很好看”。

    他所謂“很好看”就是指“美”麼?如果追問他一句“它為什麼好看?”他說:“我歡喜看它,看了它我就覺得愉快。

    ”通常人所謂“美”大半都是指“愉快”,他看得很惬意,所以就說是“美”。

    心理學家的毛病也往往就在不分“美”與“愉快”,所以在實驗時不問:“你覺得它美麼?”隻問:“你歡喜它麼?看見它覺得愉快麼?”本來一般人不明白“美”和“愉快”的分别,你就是問到美不美,他心裡也還是隻想到愉快不愉快,所以心理學家就是換個字樣來問,也并無濟于事。

    美感雖是快感,而快感卻不一定是美感。

    實驗心理學隻能研究某種顔色、某種形體或是某種聲音最能引起快感,卻不能因而就斷定它就是美。

    如果他這樣斷定,他就不免堕入“享樂派美學”的謬誤了。

     我們研究近代美學實驗時,心裡應時常記起這兩個要點。

    在我們看,近代許多實驗都忽視了這兩個要點,所以它們的結果對于普通心理學雖然重要,而對于文藝心理學則隻能供給一點聊助參考的材料。

     我們先講顔色。

    在圖畫、服裝、器皿和自然景物之中,顔色都是很重要的成分。

    近代畫家對于顔色和線形的重要争論極烈。

    佛羅倫薩派頗重線形的布置,以為圖畫的要務在制圖;威尼斯派和印象派都偏重顔色的配合,以為圖畫的要務在着色。

    顔色所生的影響随人而異,甲歡喜紅色,乙歡喜綠色,各有各的偏好。

    這種偏好是怎樣起來的呢?顔色心理學所要研究的就是這個問題。

    概括地說,顔色的偏好一半起于生理作用,一半起于心理作用。

     生理的組織不同,顔色所生的影響也就随之而異。

    同是一個顔色,合于某個人、某民族或是在某年齡的生理組織,不必合于另一個人、另一民族或是另一年齡的生理組織,所以甲歡喜它而乙嫌惡它。

    從前心理學家大半以為顔色的偏好全起于心理的聯想作用。

    例如紅是火的顔色,所以看到紅色可以使人覺得溫暖,青是田園草木的顔色,所以看到青色可以使人學得平靜。

    這種聯想作用我們在下文還要詳論,它自然可以解釋一部分的事實,但是有些顔色的偏好卻與聯想無關。

    初出世的嬰兒沒有多少聯想,可是他對于顔色也有偏好。

    據拉塔(Latta)教授的實驗,有一個生來盲目者後來經醫生施用手術,把障膜割去,第一次張眼看世界,見到紅色就覺得愉快,見到黃色就發暈。

    這絕不是聯想作用可以解釋的。

    動物對于顔色也有偏好,阿米巴避紅光不避綠光,就是一個好例。

    有一位科學家曾經用同數蚯蚓擺在中有一孔相通的兩個盒子裡,一個盒子含紅光,一個盒子含綠光。

    他每點鐘開盒檢點一次,發現綠光盒的蚯蚓逐漸爬到紅光盒裡去。

    他又用同樣方法證明蚯蚓歡喜青色甚于歡喜綠色。

    這樣低等的動物在生理方面都有适應顔色的生理組織,在人類自不用說了。

     據一般實驗的結果,兒童大半歡喜極鮮明的顔色,紅、黃兩色是一般兒童的偏好。

    實驗時大半用兩種顔色紙或木塊擺在兒童面前,看他伸手抓某種顔色,就把它記錄下來。

    實驗的次數愈多,結果自然也愈可靠。

    每兩種顔色至少須實驗兩次,第二次須把左右的位置互換,因為在右手方的顔色比左手方的被抓的機會較大。

    瓦倫汀(Valentine)教授曾經用下列方法試驗一個三月半的孩子。

    他把孩子擺在褥子上,自己用兩手執兩個着色的羊毛球站在他面前一英尺①半路的地方讓他看。

    他看到孩子的眼球向某顔色移轉,就告訴助手把該顔色記下。

    他的眼球轉去時,他又叫助手記錄下來,把每轉動的時間也記着。

    每一對顔色都給他看兩次,每次的左右的次序不同,都以兩分鐘為限。

    隔一天他又另換一對顔色試試。

    總共他用了九種顔色,作了七十二次試驗,所以每種顔色都和其他八種顔色相對比較過。

    他把孩子看每種顔色的各次的時間總數相加起來,和他看其餘八種顔色各項的時間總數相較,得到下列的百分比:黃,百分之八十;白,百分之七十四;淡紅,百分之七十二;紅,百分之四十五;棕,百分之三十七;黑,百分之三十五;藍,百分之二十九;青,百分之二十八;紫,百分之九。

    最鮮明的(就是含白的成分最多的)顔色都列在前面。

     年齡漸大,顔色的偏好也漸改變。

    比利時心理學者在安特衛普城各學校實驗兒童的色覺,發現四歲至九歲的兒童最愛紅色,九歲以上的兒童最愛綠色。

    文齊(Winch)在倫敦試驗過二千學童(從七歲至十五歲),叫他們順自己的嗜好把黑、白、紅、青、黃、綠六種顔色列出次第來,發現男生的平均次第為綠、紅、青、黃、白、黑,女生的平均次第為綠、紅、白、青、黃、黑。

    再就年齡的差異說,最幼的多愛紅色,較長的多愛綠色,和比利時的結果相符合。

    在嬰兒時期中顔色的偏好可以說全由生理作用;年齡漸長,聯想作用便逐漸滲入。

    據實驗的結果,鄉間兒童比城裡兒童較愛青色,這有一部分由于青色和草木的聯想。

    女孩比男孩較愛白色,也由于白色和清潔的聯想。

     愈近成年期,顔色的偏好就愈受聯想作用的影響,所以對于成人的顔色試驗頗非易事。

    據實驗的結果,美國大學生偏好白、紅、黃三色;英國男子愛好顔色的次第為青、綠、紅、白、黃、黑,女子的次第為綠、青、白、紅、黃、黑。

    這兩種結果顯然互相沖突。

    這或因為種族和區域的差異。

    南歐和熱帶的人所好的顔色較鮮明,北歐和寒帶的人所好的顔色較暗淡。

    這種分别隻要拿意大利畫和荷蘭畫相較,或是拿熱帶人的衣服和寒帶人的衣服相較,便易見出。

     各民族感覺顔色的能力往往随文化程度而變遷。

    希臘《荷馬史詩》中有“黃”字和“紅”字,有意義較暧昧的“青”字,沒有“藍”字和“棕”字。

    在中國古書中,依我所記得的,“藍”字最早見于《荀子》(“青出于藍”)。

    其他各國古書中“藍”字也少見。

    據近代學者的調查,許多蒙昧民族(例如Madras的Uralis和Sholagas兩民族及Mutray島人)的語言中都隻有“紅”字和“黃”字,沒有“藍”字,“青”字也很少見。

    因此有人以為“藍”的色覺起來最遲。

    嬰兒在九歲以下都不好藍色,也許與種族史有關。

    至于遲起的原因有人以為是生理的。

    較原始的民族的眼膜“黃點”的色斑較強,藍色光和青色光到眼膜時就被它吸收了。

    有人以為它是心理的。

    原始的民族不很注意青、藍二色,所以沒有替它們起名字。

     顔色的偏好不僅因種族和年齡而異,就是在同一種族、同一年齡的人也有差别。

    以前各種實驗大半都是窺測大多數人的普遍傾向,首先顧到色覺的個别的差異者要推布洛。

    他的實驗結果是對于美學頗有貢獻的,不像從前的試驗把“美”和“愉快”混為一談,在一切顔色實驗中它最為重要。

    他的方法和從前所用的也微有不同。

    從前人大半取兩種或數種顔色叫受驗者看,問他偏好哪一種。

    布洛每次隻取一種顔色給受驗者看,問他歡喜不歡喜,并且要他說出緣故來。

    他先後試驗過四十三個成年人,每人都看過三十種顔色。

    結果他發現人在色覺方面可分為四類。

     一、客觀類(objectivetype):這一類人看顔色隻注意到它是否鮮明、是否飽和、是否純粹。

    他的态度是理智的、批評的,不雜有絲毫情感的成分。

    他看到一種顔色,立刻就去分析它,看它的成分如何,有沒有旁的顔色夾雜在内。

    他對于顔色的欣賞力最薄弱,對于許多顔色都不表好惡,聽到旁人說某種顔色美,某種顔色醜,他隻覺得茫然。

    他心中也有所謂“好顔色”,但是大半隻指純粹、飽和的顔色。

    他好像嚴守義法的批評家,拿預定的标準來批評顔色的好壞。

     二、生理類(physiologicaltype):這一類人看顔色,偏重它的生理的影響。

    他說:“我歡喜這種顔色,因為它很溫和,看起來眼睛很爽快;我不歡喜那種顔色,因為它刺激太烈,令人頭昏目眩。

    ”這類人的偏好大半都很明顯,歡喜強烈刺激者偏好紅色,歡喜和平刺激者偏好青色。

    顔色對于他們都有溫度,有些是“熱”的,有些是“冷”的。

    有一個受驗者看至淺藍色時甚至于打寒戰。

    有時他們又覺得顔色有重量。

    深暗的顔色都很沉重,令他們倦悶,淺淡的顔色都很輕便,令他們欣喜。

    這類人極多。

    他們的欣賞顔色的能力雖較客觀類稍強,但是他們的注意力集中于顔色的生理影響,對于美感的欣賞還是缺乏。

     三、聯想類(associativetype):這類人看顔色,往往立刻就想到和它有關聯的事物,例如見藍色聯想到天空,見紅色聯想到火,見青色聯想到草木。

    這種聯想大半是很普遍的,紅色的聯想大半是火,藍色的聯想大半是天空。

    但是它有時也是個别的,例如有一位受驗者見到黃青色就聯想到金雞納霜。

    聯想可以把以往附麗在某事物的情感移到和它發生聯想的顔色上面去。

    所以顔色對于這類人所引起的情感往往很強烈。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就是一個好例。

    從生理的觀點看來是不常引起快感的顔色可以因情感的聯想而引起快感。

    例如正藍色向來比深暗的黃青色較悅目,但是據瓦倫汀的實驗,有一個女子卻取深暗的黃青色而不取正藍色,因為深暗的黃青色使她聯想到她所最愛的秋天景色。

    屬于這類者女子居多。

    我們已讨論過聯想和美感的關系,曾否認聯想所引起的情感為美感。

    依布洛說,聯想有種類的不同,其在美感上的價值自亦不能一緻。

    譬如同是青色,甲見到它聯想到草木,乙見到它聯想到藥水,甲和乙的情感在美感上的價值自不能相提并論;甲的聯想帶有幾分客觀性,多數看見青色都聯想到草木;乙的聯想卻完全是主觀的、偶然的。

    論理,甲比乙對于青色的反應較近于美感經驗。

    聯想愈客觀愈近于美感。

    但是隻是“客觀”一個條件也不能組成美感。

    如果甲的情感真是美感,他的生于聯想内容(草木)的情感須能和生于顔色(青色)的情感相融化,使顔色恰能表現聯想内容的神髓。

    布洛分聯想為“融化的”(fused)和“不融化的”(non-fused)兩種。

    不曾和聯想内容相融化的顔色所聯想起的情感就不是美感。

     四、性格類(charactertype):在這類人看,每種顔色都像人一樣,都各有特殊的性格。

    有些顔色是和善的,有些顔色是勇敢的,有些顔色是狡猾的,有些顔色是神秘的。

    他們和以上三類都不相同。

    他們對于顔色能發生情感的共鳴,不像“客觀類”全用冷靜的分析。

    他們覺得顔色自身能表現情感,不像“生理類”隻覺得顔色能引起人的情感。

    譬如他們和“生理類”都說“黃色是一種暢快的顔色”,而意義卻不同,他們覺得黃色自己暢快,而“生理類”則隻覺得它能使人暢快。

    他們對于同樣顔色的性格,往往彼此所見略同。

    顔色的性格對于他們常有很深的客觀性,不像“聯想類”全憑主觀,飄忽無定,這個人見到青色聯想到草木,那個人見到青色聯想到藥水。

    在他們看,顔色的性格大半是固定的。

    紅色大半是活躍的、豪爽的、富于同情心的。

    藍色大半是冷靜的、深沉的、不輕于讓旁人知道自己的。

    黃色是暢快的、輕浮的。

    青色是古闆的、閑逸的,帶有幾分“中産階級的氣派”。

    兩種顔色相配合時,所生的性格往往恰能調劑兩種本色的性格。

    例如,橙色是紅、黃兩色配合而成的,它一方面失去若幹黃色所固有的輕便,一方面也失去若幹紅色所固有的豪爽。

    顔色都有性格,所以在文藝上和宗教上常有象征的功用。

    中國從前每朝代都有“色尚某”的規定,就是用顔色來象征一種性格。

     顔色何以使人覺得它有性格呢?我們看見紅色,何以覺得它活躍豪爽、富于同情心呢?各派學者對于這個問題有種種的解答。

    有人說它由于顔色和事物所發生的聯想。

    這種解釋顯然不甚圓滿,因為聯想随人而異,而顔色的性格則許多人所覺得的都相同。

    屬于“聯想類”者常自己覺得某種顔色和某種事物可發生聯想,屬于“性格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