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美之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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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潛 悠悠的過去隻是一片漆黑的天空, 我們所以還能認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 全賴思想家和藝術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

     朋友,讓我們珍重這幾點星光! 讓我們也努力散布幾點星光去照耀那和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 美感的态度 一切事物都有幾種看法。

    你說一件事物是美的或是醜的,這也隻是一種看法。

    換一個看法,你說它是真的或是假的;再換一種看法,你說它是善的或是惡的。

    同是一件事物,看法有多種,所看出來的現象也就有多種。

     比如園裡那一棵古松,無論是你是我或是任何人一看到它,都說它是古松。

    但是你從正面看,我從側面看,你以幼年人的心境去看,我以中年人的心境去看,這些情境和性格的差異都能影響到所看到的古松的面目。

    古松雖隻是一件事物,你所看到的和我所看到的古松卻是兩件事。

    假如你和我各把所得的古松的印象畫成一幅畫或是寫成一首詩,我們倆藝術手腕盡管不分上下,你的詩和畫與我的詩和畫相比較,卻有許多重要的異點。

    這是什麼緣故呢?這就由于知覺不完全是客觀的,各人所見到的物的形象都帶有幾分主觀的色彩。

     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學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畫家,三人同時來看這棵古松。

    我們三人可以說同時都“知覺”到這一棵樹,可是三人所“知覺”到的卻是三種不同的東西。

    你脫離不了你的木商的心習,你所知覺到的隻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幾多錢的木料。

    我也脫離不了我的植物學家的心習,我所知覺到的隻是一棵葉為針狀、果為球狀、四季常青的顯花植物。

    我們的朋友——畫家——什麼事都不管,隻管審美,他所知覺到的隻是一棵蒼翠勁拔的古樹。

    我們三人的反應态度也不一緻。

    你心裡盤算它是宜于架屋或是制器,思量怎樣去買它,砍它,運它。

    我把它歸到某類某科裡去,注意它和其他松樹的異點,思量它何以活得這樣老。

    我們的朋友卻不這樣東想西想,他隻在聚精會神地觀賞它的蒼翠的顔色,它的盤曲如龍蛇的線紋以及它的昂然高舉、不受屈撓的氣概。

     從此可知這棵古松并不是一件固定的東西,它的形象随觀者的性格和情趣而變化。

    各人所見到的古松的形象都是各人自己性格和情趣的返照。

    古松的形象一半是天生的,一半也是人為的。

    極平常的知覺都帶有幾分創造性;極客觀的東西之中都有幾分主觀的成分。

     美也是如此。

    有審美的眼睛才能見到美。

    這棵古松對于我們的畫畫的朋友是美的,因為他去看它時就抱了美感的态度。

    你和我如果也想見到它的美,你須得把你那種木商的實用的态度丢開,我須得把植物學家的科學的态度丢開,專持美感的态度去看它。

     這三種态度有什麼分别呢? 先說實用的态度。

    做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維持生活。

    既要生活,就要講究如何利用環境。

    “環境”包含我自己以外的一切人和物在内,這些人和物有些對于我的生活有益,有些對于我的生活有害,有些對于我不關痛癢。

    我對于他們于是有愛惡的情感,有趨就或逃避的意志和活動。

    這就是實用的态度。

    實用的态度起于實用的知覺,實用的知覺起于經驗。

    小孩子初出世,第一次遇見火就伸手去抓,被它燒痛了,以後他再遇見火,便認識它是什麼東西,便明了它是燒痛手指的,火對于他于是有意義。

    事物本來都是很混亂的,人為便利實用起見,才像被火燒過的小孩子根據經驗把四圍事物分類立名,說天天吃的東西叫作“飯”,天天穿的東西叫作“衣”,某種人是朋友,某種人是仇敵,于是事物才有所謂“意義”。

    意義大半都起于實用。

    在許多人看,衣除了是穿的,飯除了是吃的,女人除了是生小孩的一類意義之外,便尋不出其他意義。

    所謂“知覺”,就是感官接觸某種人或物時心裡明了他的意義。

    明了他的意義起初都隻是明了他的實用。

    明了實用之後,才可以對他起反應動作,或是愛他,或是惡他,或是求他,或是拒他,木商看古松的态度便是如此。

     科學的态度則不然。

    它純粹是客觀的、理論的。

    所謂客觀的态度就是把自己的成見和情感完全丢開,專以“無所為而為”的精神去探求真理。

    理論是和實用相對的。

    理論本來可以見諸實用,但是科學家的直接目的卻不在于實用。

    科學家見到一個美人,不說我要去向她求婚,她可以替我生兒子,隻說我看她這人很有趣味,我要來研究她的生理構造,分析她的心理組織。

    科學家見到一堆糞,不說它的氣味太壞,我要掩鼻走開,隻說這堆糞是一個病人排洩的,我要分析它的化學成分,看看有沒有病菌在裡面。

    科學家自然也有見到美人就求婚,見到糞就掩鼻走開的時候,但是那時候他已經由科學家還到實際人的地位了。

    科學的态度之中很少有情感和意志,它的最重要的心理活動是抽象的思考。

    科學家要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中尋出事物的關系和條理,納個物于概念,從原理演個例,分出某者為因,某者為果,某者為特征,某者為偶然性。

    植物學家看古松的态度便是如此。

     木商由古松而想到架屋、制器、賺錢等等,植物學家由古松而想到根莖花葉、日光水分等等,他們的意識都不能停止在古松本身上面。

    不過把古松當作一塊踏腳石,由它跳到和它有關系的種種事物上面去。

    所以在實用的态度中和科學的态度中,所得到的事物的意象都不是獨立的、絕緣的,觀者的注意力都不是專注在所觀事物本身上面的。

    注意力的集中,意象的孤立絕緣,便是美感的态度的最大特點。

    比如我們的畫畫的朋友看古松,他把全副精神都注在松的本身上面,古松對于他便成了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

    他忘記他的妻子在家裡等柴燒飯,他忘記松樹在植物教科書裡叫作顯花植物,總而言之,古松完全占領住他的意識,古松以外的世界他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他隻把古松擺在心眼面前當作一幅畫去玩味。

    他不計較實用,所以心中沒有意志和欲念;他不推求關系、條理、因果等等,所以不用抽象的思考。

    這種脫淨了意志和抽象思考的心理活動叫作“直覺”,直覺所見到的孤立絕緣的意象叫作“形象”。

    美感經驗就是形象的直覺,美就是事物呈現形象于直覺時的特質。

     實用的态度以善為最高目的,科學的态度以真為最高目的,美感的态度以美為最高目的。

    在實用态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偏在事物對于人的利害,心理活動偏重意志;在科學的态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偏在事物間的互相關系,心理活動偏重抽象的思考;在美感的态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專在事物本身的形象,心理活動偏重直覺。

    真善美都是人所定的價值,不是事物所本有的特質。

    離開人的觀點而言,事物都混然無别,善惡、真僞、美醜就漫無意義。

    真善美都含有若幹主觀的成分。

     就“用”字的狹義說,美是最沒有用處的。

    科學家的目的雖隻在辨别真僞,他所得的結果卻可效用于人類社會。

    美的事物如詩文、圖畫、雕刻、音樂等等都是寒不可以為衣,饑不可以為食的。

    從實用的觀點看,許多藝術家都是太不切實用的人物。

    然則我們又何必來講美呢?人性本來是多方的,需要也是多方的。

    真善美三者俱備才可以算完全的人。

    人性中本有飲食欲,渴而無所飲,饑而無所食,固然是一種缺乏;人性中本有求知欲而沒有科學的活動,本有美的嗜好而沒有美感的活動,也未始不是一種缺乏。

    真和美的需要也是人生中的一種饑渴——精神上的饑渴。

    疾病衰老的身體才沒有口腹的饑渴。

    同理,你遇到一個沒有精神上的饑渴的人或民族,你可以斷定他的心靈已到了疾病衰老的狀态。

     人所以異于其他動物的就是于飲食男女之外還有更高尚的企求,美就是其中之一。

    是壺就可以貯茶,何必又求它形式、花樣、顔色都要好看呢?吃飽了飯就可以睡覺,何必又嘔心血去作詩、畫畫、奏樂呢?“生命”是與“活動”同義的,活動愈自由,生命也就愈有意義。

    人的實用的活動全是有所為而為,是受環境需要限制的;人的美感的活動全是無所為而為,是環境不需要他活動而他自己願去活動的。

    在有所為而為的活動中,人是環境需要的奴隸;在無所為而為的活動中,人是自己心靈的主宰。

    這是單就人說,就物說呢,在實用的和科學的世界中,事物都借着和其他事物發生關系而得到意義,到了孤立絕緣時就都沒有意義;但是在美感世界中它卻能孤立絕緣,卻能在本身現出價值。

    照這樣看,我們可以說,美是事物的最有價值的一面,美感的經驗是人生中最有價值的一面。

     許多轟轟烈烈的英雄和美人都過去了,許多轟轟烈烈的成功和失敗也都過去了,隻有藝術作品真正是不朽的。

    數千年前的《采采卷耳》和《孔雀東南飛》的作者還能在我們心裡點燃很強烈的火焰,雖然在當時他們不過是大皇帝腳下的不知名的小百姓。

    秦始皇并吞六國,統一車書,曹孟德帶八十萬人馬下江東,舳舻千裡,旌旗蔽空,這些驚心動魄的成敗對于你有什麼意義?對于我有什麼意義?但是長城和《短歌行》對于我們還是很親切的,還可以使我們心領神會這些骸骨不存的精神氣魄。

    這幾段牆在,這幾句詩在,他們永遠對于人是親切的。

    由此類推,在幾千年或是幾萬年以後看現在紛紛擾擾的“帝國主義”“反帝國主義”“主席”“代表”“電影明星”之類對于人有什麼意義?我們這個時代是否也有類似長城和《短歌行》的紀念坊留給後人,讓他們覺得我們也還是很親切的麼?悠悠的過去隻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全賴思想家和藝術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

    朋友,讓我們珍重這幾點星光!讓我們也努力散布幾點星光去照耀那和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 節選自《談美》,開明書店1933年初版 原題為“我們對于一棵古松的三種态度——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 美感與快感 “美”字是不要本錢的,喝一杯滋味好的酒,你稱贊它“美”,看見一朵顔色很鮮明的花,你稱贊它“美”,碰見一位年輕姑娘,你稱贊她“美”,讀一首詩或是看一座雕像,你也還是稱贊它“美”。

    這些經驗顯然不盡是一緻的。

    究竟怎樣才算“美”呢?一般人雖然不知道什麼叫作“美”,但是都知道什麼樣就是愉快。

    拿一幅畫給一個小孩子或是未受藝術教育的人看,征求他的意見,他總是說“很好看”。

    如果追問他“它何以好看?”他不外是回答說:“我歡喜看它,看了它就覺得很愉快。

    ”通常人所謂“美”大半就是指“好看”,指“愉快”。

     不僅是普通人如此,許多聲名煊赫的文藝批評家也把美感和快感混為一件事。

    英國十九世紀有一位學者叫作羅斯金,他著過幾十冊書談建築和圖畫,就曾經很坦白地告訴人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座希臘女神雕像,有一位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的一半美。

    ”從愉快的标準看,血色鮮麗的姑娘引誘力自然是比女神雕像的大;但是你覺得一位姑娘“美”和你覺得一座女神雕像“美”時是否相同呢?《紅樓夢》裡的劉姥姥想來不一定有什麼風韻,雖然不能邀羅斯金的青眼,在藝術上卻仍不失其為美。

    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同時做許多畫家的“模特兒”,可是她的畫像在一百張之中不一定有一張比得上倫勃朗(荷蘭人物畫家)的“老太婆”。

    英國姑娘的“美”和希臘女神雕像的“美”顯然是兩件事,一個是隻能引起快感的,一個是隻能引起美感的。

    羅斯金的錯誤在把英國姑娘的引誘性做“美”的标準,去測量藝術作品。

    藝術是另一世界裡的東西,對于實際人生沒有引誘性,所以他以為比不上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

     美感和快感究竟有什麼分别呢?有些人見到快感不盡是美感,替它們勉強定一個分别來,卻又往往不符事實。

    英國有一派主張“享樂主義”的美學家就是如此。

    他們所見到的分别彼此又不一緻。

    有人說耳、目是“高等感官”,其餘鼻、舌、皮膚、筋肉等等都是“低等感官”,隻有“高等感官”可以嘗到美感而“低等感官”則隻能嘗到快感。

    有人說引起美感的東西可以同時引起許多人的美感,引起快感的東西則對于這個人引起快感,對于那個人或引起不快感。

    美感有普遍性,快感沒有普遍性。

    這些學說在曆史上都發生過影響,如果分析起來,都是一錢不值。

    拿什麼标準說耳、目是“高等感官”?耳、目得來的有些是美感,有些也隻是快感,我們如何去分别?“客去茶香餘舌本”“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等名句是否與“低等感官”不能得美感之說相容?至于普遍不普遍的話更不足為憑。

    口腹有同嗜而藝術趣味卻往往随人而異。

    陳年花雕是吃酒的人大半都稱贊它美的,一般人卻不能欣賞後期印象派的圖畫。

    我曾經聽過一位很時髦的英國老太婆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金字塔再拙劣的東西。

    ” 從我們的立腳點看,美感和快感是很容易分别的。

    美感與實用活動無關,而快感則起于實際要求的滿足。

    口渴時要喝水,喝了水就得到快感;腹饑時要吃飯,吃了飯也就得到快感。

    喝美酒所得的快感由于味感得到所需要的刺激,和飽食暖衣的快感同為實用的,并不是起于“無所為而為”的形象的觀賞。

    至于看血色鮮麗的姑娘,可以生美感也可以不生美感。

    如果你覺得她是可愛的,給你做妻子你還不讨厭她,你所謂“美”就隻是指合于滿足性欲需要的條件,“美人”就隻是指對于異性有引誘力的女子。

    如果你見了她不起性欲的沖動,隻把她當作線紋勻稱的形象看,那就和欣賞雕像或畫像一樣了。

    美感的态度不帶意志,所以不帶占有欲。

    在實際上性欲本能是一種最強烈的本能,看見血色鮮麗的姑娘而能“心如古井”地不動,隻一味欣賞曲線美,是一般人所難能的。

    所以就美感說,羅斯金所稱贊的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對于實際人生距離太近,不一定比希臘女神雕像的價值高。

     談到這裡,我們可以順便地說一說弗洛伊德派心理學在文藝上的應用。

    大家都知道,弗洛伊德把文藝認為是性欲的表現。

    性欲是最原始最強烈的本能,在文明社會裡,它受道德、法律種種社會的牽制,不能得到充分的滿足,于是被壓抑到“隐意識”裡去成為“情意綜”。

    但是這種被壓抑的欲望還是要偷空子化裝求滿足。

    文藝和夢一樣,都是帶着假面具逃開意識檢察的欲望。

    舉一個例子來說,男子通常都特别愛母親,女子通常都特别愛父親。

    依弗洛伊德看,這就是性愛。

    這種性愛是反乎道德法律的,所以被壓抑下去,在男子則成“俄狄浦斯情意綜”,在女子則成“厄勒克特拉情意綜”。

    這兩個奇怪的名詞是怎樣講呢?俄狄浦斯原來是古希臘的一個王子,曾于無意中弑父娶母,所以他可以象征子對于母的性愛,厄勒克特拉是古希臘的一個公主,她的母親愛了一個男子把丈夫殺了,她慫恿她的兄弟把母親殺了,替父親報仇,所以她可以象征女對于父的性愛;在許多民族的神話裡面,偉大的人物都有母而無父,耶稣和孔子就是著例,耶稣是上帝授胎的,孔子之母禱于尼丘而生孔子。

    在弗洛伊德派學者看,這都是“俄狄浦斯情意綜”的表現。

    許多文藝作品都可以用這種眼光來看,都是被壓抑的性欲因化裝而得滿足。

     依這番話看,弗洛伊德的文藝觀還是要納到享樂主義裡去,他自己就常歡喜用“快感原則”這個名詞。

    在我們看,他的毛病也在把快感和美感混淆,把藝術的需要和實際人生的需要混淆。

    美感經驗的特點在“無所為而為”地觀賞形象。

    在創造或欣賞的一刹那中,我們不能仍然在所表現的情感裡過活,一定要站在客位把這種情感當一幅意象去觀賞。

    如果作者寫性愛小說,讀者看性愛小說,都是為着滿足自己的性欲,那就無異于為着饑而吃飯,為着冷而穿衣,隻是實用的活動而不是美感的活動了。

    文藝的内容盡管有關性欲,可是我們在創造或欣賞時卻不能同時受性欲沖動的驅遣,須站在客位把它當作形象看。

    世間自然也有許多人歡喜看淫穢的小說去刺激性欲或是滿足性欲,但是他們所得的并不是美感。

    弗洛伊德派的學者的錯處不在主張文藝常是滿足性欲的工具,而在把這種滿足認為美感。

     美感經驗是直覺的而不是反省的。

    在聚精會神之中我們既忘卻自我,自然不能覺得我是否歡喜所觀賞的形象,或是反省這形象所引起的是不是快感。

    我們對于一件藝術作品欣賞的濃度愈大,就愈不覺得自己是在欣賞它,愈不覺得所生的感覺是愉快的。

    如果自己覺得快感,我便是由直覺變而為反省,好比提燈尋影,燈到影滅,美感的态度便已失去了。

    美感所伴的快感,在當時都不覺得,到過後才回憶起來。

    比如讀一首詩或是看一幕戲,當時我們隻是心領神會,無暇他及,後來回想,才覺得這一番經驗很愉快。

     這個道理一經說破,本來很容易了解。

    但是許多人因為不明白這個很淺顯的道理,遂走上迷路。

    近來德國和美國有許多研究“實驗美學”的人就是如此。

    他們拿一些顔色、線形或是音調來請受驗者比較,問他們歡喜哪一種,讨厭哪一種,然後做出統計來,說某種顔色是最美的,某種線形是最醜的。

    獨立的顔色和畫中的顔色本來不可相提并論。

    在藝術上部分之和并不等于全體,而且最易引起快感的東西也不一定就美。

    他們的錯誤是很顯然的。

     節選自《談美》,開明書店1933年初版 原題為“希臘女神雕像和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美感與快感” 美感與聯想 美感與快感之外,還有一個更易惹誤解的糾紛問題,就是美感與聯想。

     什麼叫作聯想呢?聯想就是見到甲而想到乙。

    甲喚起乙的聯想通常不外起于兩種原因:或是甲和乙在性質上相類似,例如看到春光想起少年,看到菊花想到節士;或是甲和乙在經驗上曾相接近,例如看到扇子想起螢火蟲,走到赤壁想起曹孟德或蘇東坡。

    類似聯想和接近聯想有時混在一起,牛希濟的“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兩句詞就是好例。

    詞中主人何以“記得綠羅裙”呢?因為羅裙和他的歡愛者相接近,他何以“處處憐芳草”呢?因為芳草和羅裙的顔色相類似。

     意識在活動時就是聯想在進行,所以我們差不多時時刻刻都在起聯想。

    聽到聲音知道說話的是誰,見到一個字知道它的意義,都是起于聯想作用。

    聯想是以舊經驗诠釋新經驗,如果沒有它,知覺、記憶和想象都不能發生,因為它們都得根據過去的經驗。

    從此可知聯想為用之廣。

     聯想有時可用意志控制,作文構思時或追憶一時記不起的過去經驗時,都是勉強把聯想擠到一條路上去走。

    但是在大多數情境之中,聯想是自由的、無意的、飄忽不定的。

    聽課讀書時本想專心,而打球、散步、吃飯、鄰家的貓兒種種意象總是不由你自主地闖進腦裡來,失眠時越怕胡思亂想,越禁止不住胡思亂想。

    這種自由聯想好比水流濕、火就燥,稍有勾搭,即被牽絆,未登九天,已入黃泉。

    比如我現在從“火”字出發,就想到紅、石榴、家裡的天井、浮山、雷鯉的詩、鯉魚、孔夫子的兒子等等,這個聯想線索前後相承,雖有關系可尋,但是這些關系都是偶然的。

    我的“火”字的聯想線索如此,換一個人或是我自己在另一時境,“火”字的聯想線索卻另是一樣。

    從此可知聯想的散漫飄忽。

     聯想的性質如此。

    多數人覺得一件事物美時,都是因為它能喚起甜美的聯想。

     在“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人看,芳草是很美的。

    顔色心理學中有許多同類的事實。

    許多人對于顔色都有所偏好,有人偏好紅色,有人偏好青色,有人偏好白色。

    據一派心理學家說,這都是由于聯想作用。

    例如紅是火的顔色,所以看到紅色可以使人覺得溫暖;青是田園草木的顔色,所以看到青色可以使人想到鄉村生活的安閑。

    許多小孩子和鄉下人看畫,都隻是歡喜它的花紅柳綠的顔色。

    有些人看畫,歡喜它裡面的故事,鄉下人歡喜把孟姜女、薛仁貴、《桃園三結義》的圖糊在壁上做裝飾,并不是因為那些木闆雕刻的圖好看,是因為它們可以提起許多有趣故事的聯想。

     這種脾氣并不隻是鄉下人才有。

    我每次陪朋友們到畫館裡去看畫,見到他們所特别注意的第一是幾張有聲名的畫,第二是有曆史性的作品如耶稣臨刑圖、拿破侖結婚圖之類,像倫勃朗所畫的老太公、老太婆,和後期印象派的山水風景之類的作品,他們卻不屑一顧。

    此外又有些人看畫(和看一切其他藝術作品一樣),偏重它所含的道德教訓。

    理學先生看到裸體雕像或畫像,都不免起若幹嫌惡。

    記得詹姆斯在他的某一部書裡說過有一次見過一位老修道婦,站在一幅耶稣臨刑圖面前合掌仰視,悠然神往。

    旁邊人問她那幅畫何如,她回答說:“美極了,你看上帝是多麼仁慈,讓自己的兒子去犧牲,來贖人類的罪孽!” 在音樂方面,聯想的勢力更大。

    多數人在聽音樂時,除了聯想到許多美麗的意象之外,便别無所得。

    他們歡喜這個調子,因為它使他們想起清風明月;不歡喜那個調子,因為它喚醒他們以往的悲痛的記憶。

    鐘子期何以負知音的雅名?他聽伯牙彈琴時,驚歎說:“善哉!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李颀在胡笳聲中聽到什麼?他聽到的是“空山百鳥散還合,萬裡浮雲陰且晴。

    ”白樂天在琵琶聲中聽到什麼?他聽到的是“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蘇東坡怎樣形容洞箫?他說:“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餘音袅袅,不絕如縷。

    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這些數不盡的例子都可以證明多數人欣賞音樂,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