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顧颉剛論古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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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總不能先于秦,而漢初也直到武帝才大用聚斂之臣,如果《大學》是對時而立論,意者其作于孔桑登用之後,輪台下诏之前乎?且《大學》中沒有一點從武帝後大發達之炎炎奇怪的今文思想,可見以斷于武帝時為近是。

    不知颉剛以我這鹽鐵論觀的《大學》為何如? 《中庸》 《中庸》顯然是三個不同的分子造成的,今姑名為甲部、乙部、丙部。

    甲部《中庸》從“子曰君子中庸”起,到“子曰父母其順矣乎”止。

    開頭曰中庸,很像篇首的話。

    其所謂中庸,正是兩端之中,庸常之道,寫一個Petitbourgeois之人生觀。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

    不述索隐行怪而有甚多的修養,不談大題而論社會家庭間事,顯然是一個世家的觀念(其為子思否不關大旨),顯然是一個文化甚細密中的東西——魯國的東西,顯然不是一個發大議論的筆墨——漢儒的筆墨。

    從“子曰鬼神之為德”起,到“治國其如示諸掌乎”止,已經有些大言了,然而尚不是大架子的哲學。

    此一節顯然像是甲部、丙部之過渡。

    至于第三部,從“哀公問政”起到篇末,還有頭上“天命之謂性”到“萬物育焉”一個大帽子,共為丙部,純粹是漢儒的東西。

    這部中所謂中庸,已經全不是甲部中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謹”,而是“中和”了。

    中庸本是一家之小言,而這一部中乃是一個會合一切,而謂其不沖突——太和——之哲學。

    蓋原始所謂中者,乃取其中之一點而不從其兩端。

    此處所謂中者,以其中括合其兩端,所以仲尼便祖述堯舜(法先王),憲章文武(法後王),上律天時(羲和),下襲水土(禹)。

    這比孟子稱孔子之集大成更進一步了。

    孟子所謂“金聲玉振”尚是一個論德性的話,此處乃是想孔子去包羅一切人物:孟荀之所以不同,儒墨之所以有異,都把它一爐而熔之。

    “九經”之九事,在本來是矛盾的,如親親尊賢是也,今乃并行而不相悖。

    這豈是晚周子家所敢去想的。

    這個“累層地”,你以為對不對? 然而《中庸》丙部也不能太後,因為雖提祯祥,尚未入緯。

     西漢人的思想截然和晚周人的思想不同。

    西漢人的文章也截然與晚周人的文章不同。

    我想下列幾個标準可以助我們決定誰是誰。

     (一)就事說話的是晚周的,做起文章來的是西漢的。

     (二)研究問題的是晚周的,談主義的是西漢的。

     (三)思想也成一貫,然不為系統的鋪排的是晚周,為系統的鋪排的是西漢。

     (四)凡是一篇文章或一部書,讀了不能夠想出它時代的背景來的,就是說,發的議論對于時代獨立的,是西漢。

    而反過來的一面,就是說,能想出它的時代的背景來的卻不一定是晚周。

    因為漢朝也有就事論事的著作家,而晚周卻沒有憑空成思之為方術者。

     《呂覽》是中國第一部一家著述,以前隻是些語錄。

    話說得無論如何頭腦不清,終不能成八股。

    以事為學,不能抽象。

    漢儒的八股,必是以學為學;不窺園亭,遑論社會。

     《禮運》 《禮運》一篇,看來顯系三段。

    “是謂疵國,故政者之所以藏身也”(應于此斷,不當從鄭)以前(但其中由“言偃複問曰”到“禮之大成”一節須除去)是一段,是淡淡魯生的文章。

    “夫政必本于天……”以下是一段,是炎炎漢儒的議論,是一個漢儒的系統玄學。

    這兩段截然不同。

    至于由“言偃複問曰”到“禮之大成”一段,又和上兩者各不同,文詞略同下部而思想則不如彼之侈。

    “是為小康”,應直接“舍魯何适矣”。

    現在我們把《禮運》前半自為獨立之一篇,并合其中加入之一大節,去看,魯國之鄉曲意味,尚且很大。

    是論兵革之起,臣宰之僭,上規湯武,下薄三家的仍類于孔子正名,其說先王仍是空空洞洞,不到《易傳》實指其名的地步。

    又談禹、湯、文、武、成王、周公而不談堯舜,偏偏所謂“大道之行也”雲雲,即是後人所指堯舜的故事。

    堯、舜、禹都是儒者之理想之Incarnation,自然先有這理想,然後再Incarnated到誰和誰身上去。

    此地很說了些這個理想,不曾說是誰來,像是這篇之時之堯、舜尚是有其義而無其詞,或者當時堯、舜俱品之傳說未定,尚是流質呢。

    所談禹的故事,反是争國之首,尤其奇怪。

    既不同雅頌,又不如後說,或者在那個禹觀念進化表上,這個《禮運》中的禹是個方域的差異。

    我們不能不承認傳說之方域的差異,猶之乎在言語學上不能不承認方言。

    又他的政治觀念如“老有所終”以下一大段,已是孟子的意思,隻不如《孟子》詳。

    又這篇中所謂禮,實在有時等于《論語》上所謂名。

    又“升屋而号”恰是墨子引以攻儒家的。

    又“玄酒在室”至“禮之大成也”一段,不亦樂乎的一個魯國的Petitbourgeois之Kultur。

    至于“嗚呼哀哉”以下,便是正名論。

    春秋戰國間大夫紛紛篡諸侯,家臣紛紛篡大夫,這篇文章如此注意及此,或者去這時候尚未甚遠。

    這篇文章雖然不像很舊,但看來總在《易·系》之前。

     《易·系》總是一個很遲的東西,恐怕隻是稍先于太史公。

    背不出,不及細想。

     二 孔子與六經 玄同先生這個精而了然的短文,自己去了許多雲霧。

    我自己的感覺如下: 《易》 《論語》“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

    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

    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中庸》“吾說夏禮,杞不足征也。

    吾學殷禮,有宋存焉。

    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

    《禮運》“吾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

    吾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

    坤乾之羲,夏時之等,吾以是觀之”。

    附《易》于宋,由這看來,顯系後起之說。

    而且現在的《易》是所謂《周易》,乾上坤下,是與所謂歸藏不同。

    假如《周易》是孔子所訂,則傳說之出自孔門,決不會如此之遲,亦不會如此之矛盾紛亂。

    且商瞿不見于《論語》,《論語》上孔子之思想絕對和《易·系》不同。

     《詩》 以《墨子》證《詩》三百篇,則知《詩》三百至少是當年魯國的公有教育品,或者更普及(墨子,魯人)。

    看《左傳》、《論語》所引《詩》大同小異,想見其始終未曾有定本。

    孔子于删詩何有焉? 《書》 也是如此。

    但現在的《今文尚書》,可真和孔子和墨子的書不同了。

    現在的今文面目,與其謂是孔子所删,毋甯謂是伏生所删。

    終于《秦誓》,顯出秦博士的馬腳來。

    其中真是有太多假的,除《虞、夏書》一望而知其假外,《周書》中恐亦不少。

     《禮》、《樂》 我覺玄同先生所論甚是。

     《春秋》 至于《春秋》和孔子的關系,我卻不敢和玄同先生苟同。

    也許因為我從甚小時讀孔廣森的書,印下一個不易磨滅的印象,成了一個不自覺的偏見。

    現在先别說一句。

    從孔門弟子到孔教會梁漱溟造的那些孔教傳奇,大别可分為三類:一怪異的,二學究的,三為人情和社會曆史觀念所絕對不能容許的。

    一層一層的剝去,孔丘真成空丘(或雲孔,空)了。

    或者人竟就此去說孔子不是個曆史上的人。

    但這話究竟是笑話。

    在哀公時代,魯國必有一個孔丘字仲尼者。

    那末,困難又來了。

    孔子之享大名,不特是可以在晚周儒家中看出的,并且是在反對他的人們的話中證到的。

    孔子以什麼緣由享大名雖無明文,但他在當時享大名是沒有問題的。

    也許孔子是個平庸人,但平庸人享大名必須機會好;他所無端碰到的一個機會是個大題目,如劉盆子式的黎元洪碰到武昌起義是也。

    所以孔丘之成名,即令不由于他是大人物,也必由于他借到大題目,總不會沒有原因的。

    不特孔丘未曾删定六經,即令删定,這也并不見得就是他成大名的充足理由。

    在衰敗的六朝,雖然窮博士,後來也以别的緣故做起了皇帝。

    然當天漢盛世,博士的運動尚且是偏于乘障落頭一方面;有人一朝失足于六藝,便至于終其身不得緻公卿。

    隻是漢朝曆史是司馬氏、班氏寫的,頗為儒生吹吹,使後人覺得“像煞有介事”罷了。

    但有時也露了馬腳,所謂“主上所戲弄,流俗所輕,優倡之所蓄”也。

    何況更在好幾百年以前。

    所以孔丘即令删述六經,也但等于東方朔的誦四十四萬言,容或可以做哀公的幸臣,尚決不足做季氏的家宰,更焉有馳名列國的道理。

    現在我們舍去後來無限的孔子追加篇,但憑《論語》及别的不多的記載,也可以看出一個線索來。

    我們說,孔丘并不以下帷攻《詩》、《書》而得勢,他于《詩》、《書》的研究與了解實在遠不及二千四百年後的顧颉剛,卻是以有話向諸侯說而得名。

    他是遊談家的前驅。

    遊談家靠有題目。

    遊談家在德谟克拉西的國家,則為演說家,好比雅典的Demosthenes、羅馬的Cicero,都不是有甚深學問,或甚何Originality的人。

    然而隻是才氣過人,把當時時代背景之總彙抓來,做一個大題目去吹擂,于是乎“太山北鬥”,公卿折節了。

    孔丘就是這樣。

    然則孔丘時代背景的總彙是什麼?我想這一層《論語》上給我們一個很明白的線索。

    周朝在昭穆的時代尚是盛的時候,後來雖有一亂,而宣王弄得不壞。

    到了幽王,不知為何原因,來了一個忽然的瓦解,如漁陽之變樣的。

    平王東遷後的兩個局面,是内面上陵下僭,“團長趕師長,師長趕督軍”,外邊是四夷交侵,什麼“紅禍白禍”,一齊都有。

    這個局面的原始,自然也很久了;但成了一個一般的風氣,而有造成一個普遍的大劫之勢,恐怕是從這時起。

    大夫專政,如魯之三桓、宋之華氏,都是從春秋初年起。

    晉以殺公族,幸把這運命延遲上幾世(其實曲沃并晉已在其時,而六卿增勢也很快)。

    至于非文化民族之來侵,楚與魯接了界,而有滅周宋的形勢;北狄滅了邢衛,殖民到伊川,尤其有使文化“底上翻”之形勢。

    應這局面而出來的人物,便是齊桓、管仲、晉文、舅犯,到孔子時,這局面的迫逼更加十倍的利害,自然出來孔子這樣人物。

    一面有一個很好的當時一般文化的培養,一面抱着這個扼要的形勢,力氣充分,自然成名。

    你看《論語》上孔子談政治的大節,都是指這個方向。

    說正名為成事之本,說三桓之子孫微,說陪臣執國命,論孟公綽,請讨田氏,非季氏之兼并等等,尤其清楚的是那樣熱烈的稱贊管仲。

    “管仲相桓公,九合諸侯……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

    但雖然這般稱許管仲,而于管仲犯名分的地方還是一點不肯放過。

    這個綱目,就是内裡整綱紀,外邊攘夷狄,使一個亂糟糟的世界依然回到成周盛世的文化上,所謂“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借用一位不莊者之書名。

    正所謂“救救文明”(SalvagingtheCivilization)。

    隻有這樣題目可以挪來為大本;也隻有這個題目可以挪來說諸侯;也隻有以這個題目的原故,列國的君覺着動聽,而列國的執政大臣都個個要趕他走路了。

    颉剛:你看我這話是玩笑嗎?我實在是說正經。

    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