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以文為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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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有“賈筆論孤憤,嚴詩賦幾篇”(《寄嶽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的句子,杜牧有“杜詩韓筆愁來讀”(讀《杜韓詩集》)的句子,可見唐一代都隻注意這一個分别。

    杜牧稱韓愈的散體為“筆”,似乎隻看作著述,不以“文”論。

    韓愈和他的弟子們卻稱那種散體為“古文”;韓創作那種散體古文,想取骈體而代之,也是劃時代。

    他的努力是将散體從“筆”升格到“文”裡去,所以稱為“古文”;他所謂“文”,似乎将詩、賦、骈體、散體,都包括在内,一面卻有意揚棄了“筆”的名稱。

    唐人連韓愈和他的追随者在内,都還沒有想到詩文的對立上去。

     宋代古文大盛,散體成了正宗。

    骈體不論是抒情的應用的,也都附在散體裡,統于“文”這一個名稱之下。

    王應麟《困學紀聞》有評應用文(骈體居大多數)的,所以别出。

    王雖分評,卻都稱為“文”;這個“文”的涵義,正是韓愈的理想的實現。

    這樣,“筆”既并入“文”裡,“文筆”“詩筆”的分别,自然不切用了,于是詩文的分别便應運代興。

    詩文的分别看來似乎容易,似乎隻消說“有韻者詩,無韻者文”就成了。

    可是不然。

    宋人便将賦放在文裡,《困學紀聞》“評文”前卷裡有評辭賦的話,王應麟卻不收在那“評詩”一卷裡。

    宋人将詩從文裡分出,卻留着辭賦,似乎自己找麻煩,但一看當時“文體”的賦(如蘇轼《赤壁賦》等)的發展,便知道這是有道理的。

    因為成立了詩文對立的局勢,而二者的分别又不在韻腳的有無上,所以有許多争議;篇首所引,是代表的例子。

     争議雖多,共同的傾向卻很顯明,那就是風詩正宗。

    蘇轼和朱熹都緻慨于唐詩的變古,以為古人的“高風”“遠韻”從唐代已經衰歇不存(蘇《書黃子思詩集後》,朱《答鞏仲至書》第四、第五)。

    這正是風詩正宗的意思。

    蘇轼自己便是個變古的人,也說出這樣的話,可見這主張不是少數人或一時代的私見,它是有來曆的。

    《詩大序》說詩是“吟詠情性”的,《禮記·經解》說“溫柔敦厚”是“詩教”。

    這裡面雖含着政教的意味,史的意味,但《三百篇》中風詩及準風詩的《小雅》既占了大多數,宋代又是經學解放的時代,當時人不管注疏裡史的解釋,隻将自己讀風詩的印象去印證那兩句話,而以含蓄蘊藉的抒情詩為正宗,也是自然的。

    再說還有選體詩作他們有力的例子。

    選體詩的意境是繼承《楚辭》的抒情的傳統的。

    東晉時老、莊的哲學雖然一度侵入詩裡,但因為隻是抄襲陳言,别無新義,不久就“告退”了(《文心雕龍·明詩》)。

    抒情詩的傳統這樣建立起來,足為“吟詠情性”和“溫柔敦厚”兩句話張目。

     不過選體詩變為唐詩,到了宋代,一個新傳統又建立起來了。

    這裡發展了一類“沉着痛快”之作,或抒情,或描寫,或叙事,或議論,不盡合于那兩句古話,可是事實上是有許多人愛作有許多人愛讀的詩。

    舊傳統壓不倒新傳統,隻能和它并存着。

    好古的人至多隻能說舊的是“正”,新的是“變”,像蘇轼便是的;或者說新的比舊的次些,像朱熹便是的,但不能不承認那些“沉着痛快”之作也是詩。

    再說蘇轼雖然向慕那“高風”“遠韻”,他自己卻還在開辟着“變”的路;這大約是所謂“窮則變”,也是不得不然。

    劉克莊也還是走的“變”的路。

    嚴羽是走“正”路了,但是不成家數。

    他說“近代諸公”的詩不是詩,卻将“沉着痛快”的詩和“優遊不迫”(即“溫柔敦厚”)的詩并列為詩的兩大類,可見也不能完全脫離時代的影響。

     沈括(存中)說韓愈的詩隻是“押韻之文”,不是詩;陳師道說韓“以文為詩”,不是詩的本色。

    陳的意思和後來的朱熹大約差不多,沈說卻比較激切,所以引起全然相反的意見。

    劉克莊說和沈說一樣。

    原來宋以前詩文的界劃本不分明,也不求分明,沈、陳、劉,以當時的觀念去評量前代,是不公道的。

    況且韓愈的詩,本于《雅》《頌》和樂府,也不是憑空而來;按宋代說,固可以算他“以文為詩”,按唐代說,他的詩之為詩,原是不成問題的。

     宋人的風詩正宗論卻大大的影響了元、明兩代,一面也是這兩代散體古文的發展使詩文的分界更見穩定的緣故。

    李夢陽的各體詩定格說正是時勢使然。

    但姑不論他的剽竊的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