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人生之颠倒與複位

關燈
,而其最切近之實事上之驗證,即在人之好利與好色,此亦人之常情,遍古今中外而皆然,以未嘗有異者也。

     人何以好利好色?人或謂此乃原于人之求食以謀己生,及求後裔以謀種族之生的生物本能,是即人之同于禽獸之性。

    此言也,實似是而實非。

    彼禽獸之食至飽而止,其春情之發動也有時,亦得其所欲而止。

    而人之好利好色,則竭天下之财富與佳麗以奉之,猶不足,而可歸于無限量。

    此固非禽獸之所有,而實原于人心之無限量,而欲求其無限量,于“财富與佳麗之無限量”之具有之中,而妄欲于其中見其自體之無限量之事也。

    欲知此義,當知人之好利好色,皆非隻是徒好有限的現實的存在事物,而實是好其所牽連之尚未現實化之種種可能,而此諸可能,實唯是呈現于人之心靈之前,又必歸于為一無限量之可能者。

    茲再連由好色而出之嗣續貪,分别标以甲乙丙,論之于下。

     甲、人之好利,見于其好财富。

    财富之所以為财富,要在其能孳生财富。

    财富固亦或可直接享用,而财富所孳生之财富,則非可直接享用。

    故人之好财富,非徒好一現實之直接享用,而要在好種種對财富加以享用之“可能”,與财富之能孳生财富之“可能”。

    人之好财富,以好貨币為歸宿,而貨币之所以可好,則尤在其可孳生貨币,及貨币之兼具購買任何等值之物之“可能”。

    此諸可能,實皆唯對人之心靈而呈現,為人之心靈所貪着愛戀之真對象,其本身乃不可感覺的、為精神的,而非物質的可感覺者也。

     由人之愛财富,要在愛其孳生财富之“可能”,而其“可能”,如得現實化,又必将更有其所可能孳生之财富,以相引而無窮,而人乃必愛此相引而無窮之可能。

    小說中謂有一乞丐,得一雞蛋,而思其化為雞;雞複生蛋,蛋再為雞;以雞易羊,羊複生羊;以羊易牛,牛複生牛;牛馬成群,以易田地;田連阡陌,富比王公,而浸至甲天下。

    此即見财富之相引而無窮,盡可由此區區一雞蛋而緻;而一乞丐即可緣是而求自見其富比王公而甲天下于此雞蛋之中焉。

    夫此一區區之一雞蛋,自其現實而觀,固不足以富比王公而甲天下,而自其可能孳生之财富而觀,則亦實未嘗不可相引而無窮無限量,而人即可以此無限量之可能,為其貪求愛戀之對象,而此無限量之可能,則固唯因人之心靈原具無限性,而後能思維之構想之,以使之宛然呈于此心靈之前者也。

    然此無限量之可能,又實非真實之可能,而實唯是此心靈之無限性之倒影。

    自真實之可能而觀,則此中之每一可能,皆有可加以對消,而使之成為不可能者在。

    然人于此可加以對消,使之不可能者,盡可視若不存,而唯自沉酣于其所思之無限量之可能,并貪求其現實化,以期一日之真富比王公,而甲天下。

    此人之欲求具有無限量之财富,即人之欲由此具有,以自見其自體之無限量,宛然虛映于其中,正為由人之颠倒性而生,而見人生颠倒相之一端之事,讀者一加細思,即皆不難了解者也。

     乙、複次,人之好色,其理亦同于人之好利,而依于人之好一種可能,并同表現一人生之颠倒相者。

    人之好色,而隻為好色相之自身,則同于美感,不得稱為好色。

    好色依于淫欲而生,然所謂淫欲,其出于人之生生不已之真幾,或自然之兒女之情者,佛家雖亦謂之淫欲,嚴格言之,尚未必為淫欲。

    唯其過度而不知節者,乃為淫欲。

    而人之所以有此淫欲者,唯始于對對方之肉體之貪戀。

    此貪戀之始,則蓋始于人之宛然幻覺若有無窮之歡樂,可自此肉體中流出。

    而此一念,又始于人之嘗客觀化其歡樂,而視若來自此對方之肉體中者。

    此即已為其主觀之歡樂之一倒影,依于一颠倒之意想而成者。

    此倒影既成,人遂宛然幻覺此對方之肉體中,具孳生此無窮歡樂之可能,而貪戀之情生。

    故所貪戀者似為肉體而又實非此肉體。

    此貪戀之情之所對者,實為一可能之歡樂,而初唯存于人之颠倒意想中者也。

    人唯有此意想,而後由自然之兒女之情中,化出淫欲。

    而好色之徒,其淫欲之必由一人以及他人,此亦非徒出自人之生物性之本能,而唯原于人之于一美色中見歡樂之倒影,即依類而推,于其他美色中,亦起同類之颠倒意想,遂由一及他,好色無餍,即佳麗三千,納為己有,亦不知足。

    此皆緣自人之心靈,欲使其好色之活動,由有限以趨于無限,而同于人之貪無限之财富,皆見人生之最大颠倒者。

    而古之帝王,陳佳麗三千于後宮,雖明知非自己之所能受用,而不縱之使為良家婦者,則明為欲占據此一受用之可能。

    隻占據此受用之可能,雖終身不受用亦無傷,此種貪戀更明為精神的,而非隻為生理的也。

     丙、人由其自然之兒女之情及淫欲,而得之果實,為子孫之生出。

    人之愛其子孫,亦初為自然之情,而後則化為佛家所謂嗣續貪。

    具嗣續貪者,其多子多孫之要求,亦無餍足,并必期其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永無窮盡。

    人之可由自然之愛子孫之情,以發展至嗣續貪,蓋由人之子女,皆原為人之自身之肖像,而人即可于其子女之身上,宛然見另一自己之存在;由是而人即可執此子女,視之如我,而對之有一私愛。

    然此私愛,實非愛子女之為一獨立之人格與生命,而隻是愛其為我自己生命之倒影之投寄之所,此在根柢上,實唯是自愛。

    緣此自愛而生之對子女之私愛,進而望多子多孫,及子子孫孫之無窮盡,亦通體是一私愛,而出于望其自己生命之倒影,普遍投寄于無窮盡之未來之意想,而此無窮盡之未來之本身,又即原于人心靈之無限性而有之倒影也。

    故嗣續貪之所以為嗣續貪,乃純人依其颠倒性而呈之颠倒相,乃非禽獸之所有,以成人獨有之迷執之一端者也。

    至于中國先聖之教,雖重嗣續,然非為己身而求嗣續,乃為宗祀而求嗣續,此亦即所以易人之出自己私之嗣續貪之一道也。

     (五)常人之好名心中之颠倒相 人之欲順現實之有限者之所牽連,以化之為無限,而有之颠倒性相,不特表見于人好利好色及緣好色而有之嗣續貪之中,亦表現于通常所謂人之好名、好位、好權、好勢、好勝等之中。

    而此名位權勢勝等,則皆緣人與人之生活、生命及心靈精神之相接觸,而為人道之所不能免者也。

     吾人謂名、位、權、勢、勝,緣人與人之相接觸而為人道所不能免,此理實易知。

    蓋人既相接,則互見其才智與德行,才智足利衆而德足服人,人志之于心,則有名矣。

    才有大小,德有高下,而共相期許,則有位矣。

    大才役小才,大德役小德,則有權矣。

    彼有名而居位有權者,其言其行之既發,而人和之随之;未發而人望之待之,則有勢矣。

    以才德相競,以名位權勢相競,則勝劣彰矣。

    故有人與人之相接觸,而人之才德等又有殊異,則名位權勢勝,即與人道共終始。

    而人之互見其才德,乃志其才足利衆、德足服人者,并為分其才德之位,而小才服大才、小德服大德,以及人之相競以向上求進,亦恒根于人之價值意識之不得不然,而其原至清淨者也。

    然則何以好名、好位、好權、好勢、好勝、又為世所诟病,或視為人之大私之所在,而吾人又謂之為依人之颠倒性而表現人之颠倒相者乎? 欲答上列之問題,須知名位權勢勝五者中,乃以名為先,位權勢皆依名而有。

    而好勝之依于人之向上求進之心者,乃唯欲超越于已有之現實存在而進一步,此不必為對人而發,即對己亦有之。

    如我欲作一文以勝已往所作之一切文是也。

    其專對人而有之好勝,則或依于欲人之服我而我對人有權有勢或依于欲得居高位,而就高名。

    故此下唯論人之好名,何以可成為人之大私之所在,而依于人之颠倒性而有。

    至于餘者,則不拟多論。

     關于人之名心之起原,我于論人生之毀譽一篇第五節,曾稱之為人之道德感情之一虛映的倒影。

    此所謂道德感情,乃指呈露人與我心靈之形而上的統一,而通人我之心之感情。

    此感情之原始,乃一我之自動的同情他人、幫助他人,而于自心内部中涵攝他心,以成一内在的統一之情。

    至人之求名心,則為求他人之稱贊我,使我内在于他人之稱贊中,而成一被動的受稱贊者,以形成一人我之心之統一;而此統一,則又因他人之在我外,而隻成為一外在的統一。

    故我于該文中,稱此後者為前者之一虛映的倒影。

    但該文之說,尚有餘義未盡。

    即此好名心不特其自身為一道德感情之倒影,其初實亦依于一道德感情而有。

    因我之名,初由我之才德之表現而有,我有才德而望人知之,此亦即使此才德之價值,為人所共享,而此亦初即一種我對人之施與,而即是一自動自發之道德感情。

    欲知由此道德感情如何竟化出一好名心,當循上來所說,在人既知我之才德之後,我即于他人心中,若見具此才德之我,存在于其中,又見人之既知我之才德,複留下印象,及關于我之才德之名言。

    此即為我之存于他人心中之虛映的倒影。

    此虛映的倒影之存在,依于我之才德之施及他人,而客觀化于他人之心中,亦直接表現一人我心之統一,及我之心靈與生命之擴大者,因而有歡樂之感,相緣而生。

    此尚不必成罪戾,亦為我之有名之自然結果,而尚非好名。

    好名之心之起原,乃由吾人既于人心中見我之倒影,如關于我之印象及名言之存在,而生歡樂之感之後,遂依此歡樂之感,而對此倒影之存在于人心,生貪戀之意。

    于是進而虛提此倒影,即虛提此他人心中關于我之印象與名言之存在,而望其更存在于他人之以後之心,以保我令名;并存于另外之其他之人之心,以廣我令名;進而望此令名常存而遍存于人心,以至天下萬世之人心,而享令名于無窮。

    此方為好名心之所以為好名心之實相。

    而此中即有莫大之貪執、私心與颠倒。

    蓋關于我之印象名言之存在于他人之心,原隻為我之表現某種才德而感人之附從結果,此非我之才德感人之實事所在,亦非全部之我之所在,而原隻為我所表現之才德,在他人心中之一虛映的倒影。

    今我竟視此倒影所在為我之所在,并求此倒影之常存而遍存于人心,為我之常存遍存,即我之自化同于此倒影而虛妄不實化。

    至于我之求此虛妄不實之倒影,存于天下萬世之人心,以冀享令名之無窮,此無窮之欲之本身,則又依于人之心靈之無限性之颠倒而有,以為其倒影者也。

     吾人如知好名之依人之心靈之颠倒,則知人之好位好權好勢,皆同出于人之心靈之颠倒。

    然此亦無礙正位正權正勢之所自生之本原上之清淨,如實至名歸之事,在本原上之未嘗不清淨。

    此中雜染之生,颠倒之起,皆其幾甚微,而一念之差,則天地易位,是皆學者所不可不深察者也。

     (六)常人之求客觀價值之心中之颠倒相 流俗之人或颠倒于貨利、或颠倒于美色、或颠倒于名位權勢。

    此一切颠倒,皆非禽獸之所能為。

    諸颠倒相互為用以充極其量,即成無限之私欲,而無窮罪惡皆由之以出。

    至人之所賴以拔乎此無窮之私欲罪惡,而逆此颠倒,再複人生之正位者,則人之求實現彼真理美善神聖之客觀價值之事也。

    凡此諸客觀價值,皆永恒而普遍,乃通古今四海而皆然,而不知其所限極者,遂皆足為人之具無限性之心靈之所依寄。

    如彼一微末之真理,一日如是,一年如是,萬年如是;中國如是,全球如是,移之太空之星球,亦複如是;即不知其所限極,而堪為人之具無限性之心靈之所依寄者也。

    推之美、善、神聖,克就其本性而觀,亦皆莫不具普遍性永恒性,而同堪為人之具無限性之心靈之所依寄,亦皆同為人心靈之所賴以得免于其他颠倒者。

    然人之求彼真理美善神聖之價值之事,仍有二者,終不得免于颠倒。

    一者為此諸事之目标之颠倒,二者為此諸事者恒執一而廢百之颠倒。

    此皆自古及今,演而彌烈,茫茫前途,未知何所底止者。

    茲标以甲、乙,分别論之于下。

     甲、所謂此諸事之目标之颠倒者,即此諸事原另無目标,而唯以真理美善神聖之自身為目标。

    而人生之他事,實當以此諸事為目标者。

    然人依其心靈之超越性,亦可轉而超越此諸事自身之目标,以别求一目标。

    而其所别求得之目标,正恒為人之私欲中之目标。

    于是,此諸事乃轉為達此諸私欲之工具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