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人生之艱難與哀樂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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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生之寂寞蒼茫的氛圍 人生的艱難,與人生之原始的盲昧俱始。

    莊子說“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又說“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這話中實包含無窮的慨歎。

    我們且不要說佛家的無明,基督教之原始罪惡一套大道理。

    記得我在中學讀書時,看見一首詩。

    第一句是引鮑照“瀉水至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下面一句是“父母生我時,是并未得我之同意的”。

    實則世間一切人、一切英雄豪傑、文士哲人,亦同樣是未得同意而生。

    一切人當其初生,同是赤條條的來,同是墜地一聲啼。

    世間的嬰兒之環境,千差萬别,卻無一嬰兒曾自己選擇他的環境。

    嬰兒或生于富貴之家,或生于貧賤之屋;或生而父母早亡,或生而兄弟成行。

    真如範缜所謂一樹花,任風吹,而或墜茵席之上,或墜糞溷之中。

    嬰兒墜地一聲啼,乃由外面的冷風吹他,他不曾相識;其啼,表示其對于此世界之原始的生疏。

    但是他一被攜抱入母懷,便會樂被撫摩,進而知吮吸母乳,張目看世界。

    此又表示他對此世界有一内在的親密與先天的熟習。

    而當其一天一天的長大,即一天一天的增加其對環境之親密與熟習,而要執取環境中之物為其所有,并同時負荷着其内在之無窮願欲,在環境中掙紮奮鬥;亦必然要承擔一切環境與他的願欲間,所發生之一切沖激、震蕩,忍受着由此内在願欲與外在環境而來之一切壓迫、威脅、苦痛、艱難。

    這是一切個體的人生同無可逃避的命運。

    一切個體人生,如是如是地負荷了,承擔了,忍受了。

    由青年、而壯年、中年、老了、死了。

    一切人的死,同是孤獨的死。

    世界不與他同往,其他一切的人,亦不與他同往。

    他死了,日月照常貞明,一年照常有春夏秋冬,其他的人們照常遊嬉。

    人隻能各人死各人的。

    各人隻能攜帶其絕對的孤獨,各自走入寂寞的不可知之世界。

    此之謂一切人由生至死的曆程中之根本的盲昧。

     對于這種個體人生,由生至死的曆程中之根本盲昧,我在此文不想多說什麼。

    生前,我不知自何來;死後,我不知将何往。

    何以造化或上帝,不得我同意而使我生,亦不必即得我同意而使我死?這是一最深的謎。

    此在宗教家可以有解答,哲學家亦可以有解答。

    但是我們同時要知道,此一切解答,一方似消除了此謎,同時亦加深了此謎。

    而我所信的最高的哲學宗教上之解答,正當是能解答此謎,同時能真正加深地展露此謎于人之前。

    所以我們亦可暫不求解答,而隻純現象的承認此一事實。

    此事實就是人生原是生于一無限的盲昧之上。

    生前之萬古與死後之萬世之不可知,構成人生周圍之一無限的寂寞蒼茫之氛圍。

    以此氛圍為背景,而後把我們此有限的人生,烘托凸顯出來。

    人生如在霧中行,隻有眼前的一片才是看得見的,遠望是茫茫大霧。

    人生如一人到高高山頂立,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四圍是寂靜無聲。

    人生又若黑夜居大海中燈塔内,除此燈光所照的海面外,是無邊的黑暗,無邊的大海。

    人生是“無窮的生前死後的不可知,而對我為一無窮的虛無”之上之一點“有”。

    何以此無窮的虛無之上,出現此一點有?這是人生之謎,這是人生之神秘。

    詩人常能立于此有之邊沿,直面對此神秘而歎惜。

    宗教家修道者,由此“有”向無窮的虛無遠航,而或不知歸路,亦無信息回來。

    而常人則在燈塔中,造一帳幕,把通向黑暗大海的窗關上,而視此神秘與謎若不存在,而暫居住于此燈塔内部之光明中,以隻着眼在此一點“有”之上,亦暫可使這些問題都莫有了。

    而此一點“有”之自身,亦确可展現為一無窮的世界,其中有無數的人生之道路。

    而我們今天所能講的,亦隻是此一點“有”中之人生之路上的一些艱難。

     (二)生存之嚴肅感與人為乞丐之可能 我所要說的人生之艱難,是要說人生之路,步步難。

    這難處實是說不盡的。

    我在十五六年前便曾寫一書,初名《人生之路》。

    後分為《人生之體驗》,《道德自我之建立》,及《心物與人生》之上卷,分别出版。

    我當時想人生之所求,不外七項事,即求生存、求愛情、求名位、求真、求善、求美,與求神聖。

    到現在,我還可姑如此說。

    人生實際上總是為這些要求所主宰的。

    而這些要求之去掉與達到,都畢竟一一同有無限的艱難,此艱難總無法根絕。

    我現在即順此線索,一一加以略說。

     前三種要求,是俗情世間最大的動力。

    因其太平凡,哲學家恒不屑讨論。

    然而這亦是哲學家的錯。

    實際上這些要求,都有其平凡的一面,亦有其深遠的一面。

    對此二面,有大願深情的人們,同不應當忽略。

     人之求生存,畢竟是人生的第一步的事。

    而世界上确确實實有無數的人,其一生盤旋的問題,就是如何在世界上生存。

    人為生存而辛苦勞動,為生存而走遍天涯,謀求職業。

    當我聽見鳳陽花鼓詞中“奴家莫有兒郎賣,背起花鼓走四方”時,我了解人生無職業的真正艱難,知此中有無限悲哀。

    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職業,亦都是人互求解決其衣食住等生存問題的職業。

    人為什麼要求生存?這實與上文所說人生之盲昧俱始。

    我之生,确不是父母、上帝、或造化,得我同意而生的。

    如我之前生曾表同意,我亦記不得。

    而我生了,我會有繼續生存的要求,此要求之何以會出現,這本身亦并非出自我之要求。

    然而此要求,就如是如是的出現了。

    人都怕饑餓與寒冷,人有空虛的胃與在冰雪中會戰栗的皮膚。

    都不是我先要求此怕、此胃、此皮膚,而後他們才存在。

    人生百年中,每日吃了又餓,餓了再吃;破衣換新衣,新衣還要破。

    如此循環不息,畢竟有何意義?我們說隻求食求衣的人生,是衣架飯袋的人生,這人生是可笑的。

    但是說其可笑,是穿暖了吃飽了以後的話。

    在人饑寒交迫時,人仍不能不求衣求食。

    這中間莫或使之,而若或使之。

    此中有無限的嚴肅,亦有無限的悲涼。

    人不能笑。

    此無限的悲涼之最深處,不隻是饑而不得食,寒而不得衣,而是人為什麼會饑會寒,會要求生存?此求生存之願欲,亦是天所賦予我之性。

    但是我為什麼有此性,卻非我之自由意志或自覺心所決定。

    此隻是一頑梗的事實。

    然而我之自由意志與自覺心,則不能不承擔此事實。

    不承擔可以嗎?可以。

    如我可自殺,宗教家亦可發願要斷絕求生之意志。

    但是人在實際上除非逼到山窮水盡,很難安然的自殺,亦很難自動的斷絕求生意志。

    這須大工夫、大修持。

    然而人不自殺,不斷絕此求生意志,人即須承擔此不知所自來的求生存之願欲,照顧此空虛的胃與怕冷的皮膚。

    人之自殺難,斷絕求生意志更難,而求繼續生存亦難。

    此是一切人同有的艱難。

     能讀我之文章的人,大概是已吃飽了的人。

    但是世界上确确實實有無數未吃飽的人,為生活之擔子所重壓;而吃飽了的人,又有其他的求物質生活舒适的欲望。

    這些欲望,必然掩蓋了未吃飽的人所感的此問題之嚴肅性,亦必然掩蓋了對未吃飽的人之同情。

    這是非常可怕的事。

    但是我極易說明,此問題之不能掩蓋。

    此問題實永在任何人任何時的眼前。

    因為我無論如何富有,我今天吃飽,并不能絕對保證明天之必能吃飽。

    而我之求進一步的物質生活舒适的欲望,亦不能保證其必能逐漸滿足。

    當然,我們可本自己當前的處境來推測,我們之餓飯的可能性極少。

    或者還有種種征兆與憑借,以多少保證我之物質生活可逐漸舒适,以及财産之逐漸積累。

    但是一切之保證,永不能成絕對的。

    而窮餓之可能性,即終不是莫有。

    如果你真赤貧如洗,以至淪為街頭之乞丐時,你怎麼辦?在文明社會的人,用各種社會救濟、保險制度、銀行制度、經濟政策、國際安全組織,來保護人們的生命财産,其用心可謂至矣。

    但是這些真能絕對的保證人們的生命财産之不喪失嗎?你能保證戰争之不消滅人類嗎?能保證地震之不震毀世界嗎?就是莫有這些,你又能保證你自己之必受到此各種社會救濟與制度等之恩澤與利益嗎?你的才能、學問、知識,可因你忽然神經錯亂,而全忘失;而你之一切地位名譽,亦即被社會上的人忘了。

    你有什麼把柄,到那時不為乞丐?現在,實際上有街頭的乞丐,則你即可能淪為街頭之乞丐。

    此可能是你無論用多少力量,都不能根絕的。

    到為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