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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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本書與拙著《人生之體驗》,初于對日抗戰期間,在重慶之商務印書館及中華書局分别出版,以偶然的原因,在二三年中本書曾發行四五版。

    而《人生之體驗》則隻發行二版。

    實則,本書行文較《人生之體驗》為晦澀,亦不易與一般人之心情,直接相契接。

    大約《人生之體驗》一書,乃依于我個人之性情,對人生所興感者之流露,而本書則為我個人求建立其道德自我,而對道德生活所作的反省之表述。

    故前者之内容多本于悟會,觀照欣趣的意味多。

    後者之内容則多本于察識,而鞭辟策勵的意味重。

    而論人生與論道德之不同,則在人生之範圍較廣泛,本随處可以興感;而道德之範圍,則限于人生之理想意志行為之決定于一方向,而以此方向主宰自己之一方面。

    故談人生,可任性情之自然流露;談道德,則宜本于鄭重嚴肅之内在反省。

    此即二書之不同處。

    然而此二書,同不合一般西方式之人生哲學道德哲學書之标準,因我未于此二書中把人生問題道德問題,化為一純思辨之所對;亦不同于東方先哲之論人生道德的書之直陳真理,因此二書又加了許多似不必要的思想上之盤桓。

    這是我在當時已知道的,而是自覺的要這樣寫。

    最近十多年,知道西方之存在哲學,有所謂存在的思索,即不把人生道德之問題隻化為一純思辨之所對;而用思想去照明我們自己之具體的人生之存在,展露其欲決定理想意志行為之方向時,所感之困惑、疑迷,及試加以銷化等的思索。

    我現在亦可以此二書,為屬于存在的思索一類的書。

    至于是否名之為哲學,則兩皆無不可。

     說到此書之内容,則此書原有之導言已講到,今不必再加重複。

    計此書寫成至今,已二十多年。

    當然我個人亦對之有許多不滿意,以及覺其幼稚未成熟而厭于自加重讀的地方。

    但仍認為其根本觀念,大皆可成立,而其文筆之樸實單純,亦有非我今日所能寫出者。

    今加以重版,亦隻改正了少數文句。

    惟從整個來看,則此書中之思想,不免太限于個人之反省所及之天地中,而太缺乏把道德問題當作一客觀的人類之問題,或宇宙中之問題,來讨論之意味。

    而此書中雖亦多少談到人倫關系及客觀的社會文化理想,但皆隻是在個人之求建立道德自我,提起其自己之向上心情之氣氛的籠罩下,談到這些。

    此向上心情之氣氛,如充極其量而言,固亦可說為涵天蓋地而至大無外的。

    因而一切人倫關系及客觀的社會文化理想,亦原都可為其所籠罩。

    然而此個人之向上心情,仍畢竟隻是屬于個人的。

    而以我當時之生活來說,則雖已曾在大學教書,亦有許多世間的知識,然而除與家庭中人及少數朋友相接觸外,我并未真正涉世或入世。

    一般的人與人之交接應酬,公衆團體生活,政治活動,以及學校中所舉行之典禮聚會,極少有我的份。

    我亦對這些不感興趣。

    對于人倫關系及客觀社會政治文化之理想,其本身之嚴肅性莊嚴性,亦認識甚淺。

    雖然當時聞日軍至獨山,曾一度決心要從軍衛國,亦隻是一時之浮泛的情感。

    直到抗戰完結,回到南京,乃感到由人與人組合而成之家、國及天下之觀念之建立之重要,曾寫一文論此。

    後又到江南大學任教務行政的事,乃由人與人之共同事業中,體悟到社會組織之重要性,而在當時開始寫《文化意識與道德理性》一書。

    在該書中發展出“道德意識遍運于各種社會文化意識”之一觀念,家庭倫理為道德理性對人之生物性的性本能及養育後代之本能,加以超化之表現,及社會經濟政治與國家為人之道德理性對人之求利求權之欲望等,加以超化之表現之觀念等。

    十三年前,來到香港,遂循之以談中西社會文化中人文精神之重建及其發展,乃能自客觀的社會文化觀點論及各種當世所謂民主、自由、和平、悠久、科學、社會生活、社會道德及宗教等問題。

    此皆具見于十二年來陸續出版之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人文精神之重建,及中國人文精神之發展等書。

    而此諸書亦同皆不入于學院式之著述之林,而是直就我之處此時代在此環境,本我對于中國及世界之客觀的社會文化問題之感受與思索,而寫之書。

    然此諸書與本書相較,則亦明有我個人之思想之一發展,亦算我之由個人之主觀的向上心情,擴展了一步,開拓了一步,以面向客觀問題之表現,而仍未合于學院式著作之純客觀的叙述或分析社會文化問題之标準者。

    然而此一純客觀的叙述及分析社會文化問題之事,我認為可讓諸社會科學家去做,亦當有人去做,然而我則無意于再進此一步。

    如再進此一步,則一切依于道德自我而發之真實理想與向往,即皆同時客觀化外在化為平鋪陳設在那兒的思想系統知識系統中的内容,其對于他人的理想與向往之引發性感染性,即莫有了,至少亦将大為減少。

    而我個人亦未嘗不知一切人之觀念思想,皆有一歸于定位化于一系統中的傾向,如珠之走盤,最後必求一一皆定位于盤中。

    此亦并不難。

    然而一一定位之珠,仍須再流轉,乃有運動力。

    而一切已成的思想系統知識系統中之内容,亦須再貫注以生命,加以活轉,乃能再内在化主觀化而誘導出根于道德自我而生發出之真實的理想與向往。

    而今日之所謂研究所及大學之學院式的出版物(連我自己于其中所發表之文章在内),則大皆為不能直接誘導出人根于道德自我而生發之真實理想與向往者。

    隻以此種出版物為著述之标準,實亦人類之理想堕落、思想僵化之征,雖然我從未嘗否認其一意義的價值,而本書之附錄之二文即雖是論道德與智慧而屬于此一類的體裁之文章。

     二 十二年來,我對于道德問題之思索中,除上所陳者外,另有一問題,即為如何在一個人之現實的社會地位上,求實現其道德理想及社會文化理想,同時借之以自建立其道德自我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