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人生的旅行(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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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死的。

    隻要時間一去,我們又把我們的宮殿建築起來,我們又複活了。

    我們是永遠要接待人,來表示我們對人類的忠誠的,我們所憂的,隻是如何使來的人常住在此。

    但是我們接待了無數的人,我們不能真留下一個,這才使我們痛心。

    好在現在有幸福主義哲學先生,來看守此地下室,我想你可以永留在這裡吧!” “愛情”說完話時,忽然嘩喇一聲門開了。

    “權”大聲道:“完了,我們快擁起人生逃走吧”。

    但他們尚未行動,時間老人已到三層地下室來了。

    時間老人道: “你們為什麼幽囚我的小主人?” “名”道:“這是他自己來的,他是自願與我們一起的。

    ” 時間道:“這是你們用金字招牌誘惑他,人生的本心是不願意的。

    ” 幸福老人道:“你試問人生自己!” 人生站在幸福老人旁邊,看他與時間老人都同樣是蒼蒼白發的老人,又一樣的莊嚴慈祥。

    他想他們都不會是魔鬼或妖怪,他們中間也許有誤會;他想他們都是好人,這使他不知如何答複才好。

    但他最後終對時間老人說道: “我來是受金字招牌誘惑。

    但是我來了,覺得這裡有這樣多人間的溫情。

    我想着同你老及三位世兄,走那段悠長荒涼的旅程,真使我不願同你再走。

    我覺得這裡的居室,如此精美,時間老人,我看你也留在此吧。

    你把三位世兄帶來,我想此地良善的主人,都會歡迎你的。

    ” “權”道:“時間老人,隻要你願意來,我們仍歡迎你。

    我們可以忘卻過去一切的仇恨,我們對人永遠是寬大的。

    我們從前說你是魔鬼,隻因為你總同我們對敵。

    你隻要同我們和好,我們願奉你為上賓。

    你在此仍可不息的做你的工作。

    我們這裡的宮殿,也須更擴大,如果你常住在此,你可以幫助我們擴大宮殿。

    ” 幸福老人亦向時間道:“老朋友,我看你永遠這樣風塵仆仆,亦太苦了。

    而且你年青的妻子,亦望你休息。

    我看你周遊世界,你不曾在任何處遇見這樣好的居室,你把你的妻子也接來吧。

    ” 時間老人:“我不能住在此。

    因為我要忠于我的職務,我不能隻在此宮殿内部工作。

    ” 幸福老人:“你如果不能住在此,你也不必把人生這孩子帶走,使他同你一樣過凄涼寂寞的生活。

    你不要隻為使你多一個伴侶,你要可憐這十歲左右的小孩。

    你想他如何能永遠同你跋涉長途?我現在來保護他,我并無其他企圖。

    我隻是可憐他,要使他這莫有父母的孤兒,在人的世界上多過些舒服日子。

    ” 時間老人:“但是正因我愛他,所以不讓他長住在此。

    他母親的意思也是要他到世界來吃些苦,鍛煉他自己。

    舒服的日子,待他重回到他母親的懷裡,他原始的家庭一度以後,他自有過的。

    ” 幸福老人:“但是要看人生願不願意?” 人生剛說“我……”幸福老人一手把他捉住。

    人生似觸了電,馬上說“不願意走”四字。

    時間老人來拖人生另一隻手,但無論如何拖不動。

    權名等哈哈大笑道:“時間老人,你的力量雖大,但是當人生同幸福主義哲學握手時。

    你便把他拖不起來了。

    ” 時間道:“你們不要高興,我的小孩們馬上趕到了。

    當我在此時,他們是不怕進來的。

    我們合作便有無比的力量,是你們從前不知道的。

    過去來了,他馬上把你們這宮殿化為灰燼。

    未來會把你這宮殿移到天邊,現在單純的把此地恢複原來的狀況。

    ”時間老人的話說完,人生看見“未來”、“現在”、“過去”三小孩一齊都到。

    人生忽見宮殿陡然崩裂,又似乎向前面朦胧的煙霧中飛逝。

    他發現他自己,依然隻同三小孩,在一條似伸展到天邊的廣闊的路上行着。

    時間老人亦不見了。

    他記起在幸福之宮中一段溫暖的生活,同剛才一段熱烈的論辯,都宛如夢境。

    他想着三層地下室中的布置之華麗,同這地面上阒無人煙的荒涼相較,他下覺便入夢境之中,又回到他剛才的生活經驗中去了。

    他忽然睜眼,見“未來”正在拍他說:“你為什麼在路上睡眠起來了?”他一定神看,“過去”小孩已不見了。

    他很怨怒“未來”,何以驚回他的好夢。

    他将“未來”一推,“未來”亦無影無蹤。

    他遂問“現在”:“他們到哪裡去?”“現在”說,父親才來叫他們去了。

     現在隻有“現在”與人生,在這直伸展到天邊的廣闊路上行了。

    人生問“現在”:“你不會離開我嗎?”“現在”答:“我不會離開你。

    隻要你望着我看的景色看。

    如果你念及其他,父親便又叫我去了。

    ”人生知道孤獨之苦甚于一切,他隻得順着“現在”所看的風景看。

    然而一切景色是何等的慘淡呀!忽聽得“現在”道:“你覺景色慘淡,你已不安于此景色。

    你的第二念,又要做過去的夢了。

    雖然你的夢做不成,因為“過去”已過去了。

    但是你不能聽我的話,父親已在呼喚我去了。

    ”“現在”說完,便不見了。

     第四節虛無世界之沉入 人生又成了寂寞的人。

    路仍然似伸展到天邊,仍然是這樣的廣闊,景色仍然是這樣滲淡荒涼。

    時間老人同他三孩子,又把他抛棄了。

    他想着時間老人把他帶上這樣悠長的路,使他見着幸福之宮而走進去,又把幸福之宮化為烏有。

    時間是最殘忍不容情,時間自己說他自己的話,人生親切的觸到了。

    他也許是好人,也許他真是為忠我母親的命令,而使我受苦,但是他到底是殘忍不容情的。

    他對于時間漸漸怨恨起來。

     他對于時間的怨恨心一起,忽然眼前的大地通通不見了。

    人生似乎在一無邊的虛空中一直往下落,他不知道他落到什麼地方,他也不知向何方下落,因為他一無所見,無據以測定方位者。

    他隻感覺到一種下墜之力在引他。

    他似乎經過一些智慧于徹底的懷疑之後來臨字牌,上面書着十歲、十二歲、十四歲、十六歲、十八歲,他奇怪他究竟要下墜到哪裡去。

    忽然似見在前一雙大眼,但很清秀,一張口,齒白唇紅,也很可愛。

    隻不見他的身與頭在哪裡。

    那口忽然說出話來:“人生,我的名字叫‘智慧’。

    我是專為沉入這虛無世界的人引路的。

    這世界名“虛無世界”,凡是經過幸福之宮殿的人,都要一天一天的沉入這世界。

    但是隻要到此世界而遇着我,我便可以把他引至人的世界之大道上去,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

    ” 人生:“我首先奇怪,你在這虛無的世界中,以什麼為食物,你如何莫有身體與腦髓,隻有眼與口。

    ” 智慧:“真正的智慧,是不要腦髓的,隻要眼。

    我的口,是為答人的疑問,不是為飲食。

    我不需要其他食物。

    我以眼來食,以眼來看。

    來到這裡的人的心理,都是我的食物。

    ” 人生:“那你便會食我的心理了。

    ” 智慧:“你不要怕,我莫有容納食物的胃。

    我把你食下,你又從後面漏出來了。

    所以我雖食你,你并不覺我在食你。

    ” 人生:“那嗎,我問你,時間老人是不是魔鬼?幸福之宮的人是不是妖怪?” 智慧:“在你的世界中莫有人,一切都是魔鬼,一切都是妖怪,你自己也是。

    因為你與魔鬼同行,與妖怪同住過。

    ” 人生:“我想我是人。

    ” 智慧:“那是可以的,那麼他們也是人。

    ” 人生:“究竟他們誰是真正的好人?” 智慧:“他們都不壞。

    ” 人生:“那嗎,時間老人何以定要把我從幸福之宮拖出來,使我受長途跋涉之苦?我想時間是殘忍無情的。

    ” 智慧:“幸福之宮的人,本身都不壞。

    但是你在其中住下,卻是會毒害你的,所以時間要把你拖出來。

    他使你受苦,是為的愛你。

    他對你說的話,是不錯的。

    ” 人生:“那嗎,幸福之宮的人是有心毒害我,是壞人了。

    ” 智慧:“他們也不是。

    他們都是愛你。

    但是他們不知他們之如是愛你,适足害你。

    時間同幸福之宮的人都是愛人的,隻是他們愛他人的方式不同,便使他們彼此相恨。

    人與人間的恨,常是自愛之方式不同出發的。

    ” 人生:“我不了解幸福之宮的人,如何會由愛我而反害我?” 智慧:“你知道幸福之宮,是如何建築起來的?那是失敗之骨骼建立起來的啊。

    你記得起你登幸福之宮,幾乎落到絕望之谷中,你知絕望之谷中,有無數失敗者之骨骼嗎?你知道‘幸福之宮’的一層一層的階梯樓殿,都是他們的工程師拿失敗者骨骼堆起來的;金碧輝煌的顔色,都是失敗者之血塗成的嗎?這些事情他們不知道;因他們隻享受宮中之安樂。

    他們也不問工程師如何做的。

    所以如果你在裡面久住,你的同情心便會自然麻木。

    而且自他們把三層地下室建築成以後,他們尚不知把地下掘這樣深後,将通到什麼地方。

    我告訴你,在地下室底層牆外,都有一地道,通到另一世界,名‘罪惡之世界’。

    你隻要靠着牆,牆便倒。

    牆一倒便到罪惡之世界。

    這罪惡之世界存在其旁,也是他們所不知道的。

    這罪惡之世界中,全是毒蛇猛獸,其兇惡可怕,是你現在所不能想象的。

    好在時間把你救出來,不然你也許不當心一靠牆,牆倒下,你已到罪惡世界,被毒蛇猛獸把你吞噬。

    你想着罪惡世界中毒蛇猛獸之可怕,你便會慶幸你之跋涉這樣之凄涼寂寞的長途,不算什麼苦痛了。

    ” 人生:“你的話把我疑團全解釋。

    時間老人真是我的恩人,我不該怨他,我真失悔,不該在他把我救出之後還在路上做夢,想着幸福之宮中的生活,以緻他三個小孩子,也離我而去了。

    ” 人生說到此,一個念頭轉上心來,又說道:“……但是你說罪惡之世界有極兇惡的毒蛇猛獸,那種毒蛇猛獸究竟如何,我尚未見過。

    我現在想,如果我真由那地下室經過,到罪惡之世界一看,再讓時間老人把我救出,那不是更多一番經驗嗎?” 智慧:“你真入罪惡之世界,時間老人本身,又把你救不出來了。

    ” 人生:“不過我未到罪惡之世界看過,總是經驗上之一缺憾。

    ”智慧:“你真要想到罪惡之世界嗎?犯罪也可增加智慧,那就讓你去吧。

    罪惡之世界就在眼前。

    ” 第五節罪惡之嘗試 智慧說完,一對眼睛與口都不見了。

    他仍一個人在無邊的虛空中下墜,他覺着寂寞随他的下墜而加重。

    忽然見前面有一好像才十七八歲的女郎,伴着一侍女大約十一二歲。

    那女郎是沉靜美麗而溫和。

    他問她是誰?她道:“我嗎,我名叫‘空間’。

    侍女名‘惰性’,她是侍奉我的。

    ” 他久聞空間之名卻未見過,今忽得見,他帶着驚喜問道:“你不是時間的妻子嗎?時間到哪裡去了”?空間道:“我正是時間的妻子……時間在你沉入虛空時,到你母親那裡迎接超人去了。

    你母親将生育一超人,你知道嗎?” 人生想,如果他母親真正将生育一超人來作他的小弟弟,倒是有趣的。

    但是,他忽想着時間同他三小孩,把他抛棄的情形。

    他想着時間雖救了他,卻抛他在凄涼寂寞的長途中,任他沉入虛空,他總非真愛他。

    原來他是到不可見的世界中去接超人。

    他想着時間之喜新厭故,他怨恨時間的心又起了。

    這次怨恨成了真的怨恨。

    由怨恨時間而覺得對未來之超人,也有一種嫉妒。

    他想到此,智慧的眼口又出現了。

    他向人生道:“你以未入罪惡之世界為憾,你看面前不是怨恨與妒嫉,兩條罪惡世界的毒蛇嗎?你不要嫉妒超人之出現,怨恨時間之離開你,隻要你自己努力為超人,你母親将不另生育超人,時間當永遠忠于你。

    ”智慧說完又不見了。

     人生又失悔了。

    但他又驚訝何以虛空中,會來怨恨與嫉妒兩條毒蛇。

    忽然怨恨之蛇發出聲音道: “你個人失悔是不行的。

    你把我引出來,我是不能輕易回我的世界的。

    你要我回去,我隻能經過報複的橋,而與你一路回去。

    人生,你要對時間報複,你要去誘惑他的妻子,讓我的同伴嫉妒之蛇去纏繞他,這就是你的報複。

    ” 怨恨之蛇說完話,人生又堕入白日的夢,見着他與空間女郎之間,果有一道橋。

    兩條蛇不見了。

    他覺得空間女郎是可愛的。

    他似乎忽見橋上,幻出他過去在幸福之宮中,由愛情引他到地下室一段經過。

    但他走到最下層,果碰着牆,牆一倒,罪惡世界之路牌顯出。

    他一直走過去,但哪裡有什麼毒蛇猛獸?明明是一極清幽,充滿花香與月光的花園,他看見空間正倚在池邊石棹畔,惰性依着她。

    空間說:“我等待你很久了。

    我早知道你要來,我很想離開時間,那老而不死的東西。

    他同我的性格本相反,我們已沖突無數次。

    但是隻因為我除他外,不曾見另外的男子,我隻得忍耐。

    但是我現在看見第二個男子了,我們把今夕作為定情之夜吧。

    惰性,你去把人生先生的手拖來,我們握手吧。

    ” 人生此時已忘了時間是如何的莊嚴慈祥,同他有個什麼關系。

     這時時間成他怨恨的對象,他須要報複他。

    但他忽然想到時間的威力。

    他說道:“空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我願完全接受。

    時間對我,也太殘酷了。

    但是時間的威力是很大的,他會破壞我們的關系,使我們不能長久相好。

    ” 空間道:“時間可以毀壞一切,但他不能毀壞我。

    他依賴我而生存,他不能離開我。

    他離開我,便莫有人替他散布他工作的足迹,也莫有人替他保存建設的事物。

    他離開我,便什麼工作也不能做,隻有回到不可見的世界去。

    他現已回到不可見的世界與三小孩一齊去了——這三小孩無一個像我,我都不愛他們——我們結合之後,他便不會再下來,于是這世界使是我們的了。

    因為世界原由我保存啊。

    至于此外的敵人,我的小使女名惰性,你不要以為她小,任何敵人的武器,遇了她便全不能發揮作用。

    小使女為我們看門,我們便可以永遠享受這樣幸福的生活了。

    ”人生到此,他覺到罪惡之世界,何嘗是罪惡之世界,原是幸福之宮下之幸福之幸福。

    他想到此,智慧之眼與口,又忽然出現。

    智慧說:“你還說不是罪惡世界,你仔細看看。

    ” 人生一細看,哪裡有什麼花園,原來一望全是蒺藜織的鐵樹網,上面每一枝都盤成“自欺之網”四個字。

    他自身在一池旁邊,池水之漣漪動蕩成“淫亂之池”四字。

    池旁石棹邊挂一石牌書“忘恩背信”之石桌。

    石桌周圍,全是張牙舞爪之獸,向着他。

    他們之毛織成紋,他知道他們是占有之獸,貪欲之獸,奪取之獸,癡迷之獸,瞋恨之獸。

    他忽然駭出聲來,但是智慧的口突然發出大笑聲道: “你何必怕,隻為你以不曾到罪惡之世界為憾,所以使你到罪惡之世界走一遭。

    其實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白日的夢,你看空間與惰性,不是還在那邊很端莊貞靜的立着嗎?” 人生再定睛一看,果然見空間與惰性很端莊貞靜的立着。

    人生想着剛才的夢,覺得非常慚愧,而尤其悔恨的,是在夢中竟把這樣娴靜的女子,變成誘惑他的主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