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人生的旅行(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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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之中華書局版原有此部,在人生出版社之版,我将其删去。

    但我的一侄女,曾對此部特感興趣;我的女兒,也責問何以人生版将其删去了。

    看來此部仍可保存,故于此學生書局版,再加重印。

     君毅志一九七七 導言 當你能肯定你生活、體驗心靈之發展,并對自我生長之途程,有全部的把握時,你這時須要對于整個人生在現實宇宙中之努力行程,有一具體的想象。

    成熟之哲學心靈,近于童心。

    所以此部以一童話體裁,來描述人生。

    首描述人之自自然界來,複欲超越自然界,而生原始的無依之感,順着時間之流,去憧憬向往其生命的前程。

    故此部中,即以時間象征生命沖動,領導人生自強下息的工作。

    人生于是在超化一般的幸福觀念之過程中,體驗人間的愛,體驗文化之價值,以上升于神聖。

    再本神聖之命令,回到人間,以實現真美善之社會。

    此部是以具體的故事為題材,所以一切真理都變成有血有肉,使人可在一故事的想象中,親切的把握整個人生。

    關于此部中,所象征的義理,我不能一一指出,隻在文頂上略加提示。

    最好讀者先将前三部之道理,全都了解熟習于心,然後再自然的将一切道理融化,而投映于此故事中去玩味。

    如勉強求解,反會失去我本意的。

    因不是處處都有所象征。

    好在此故事本身,便能啟示人許多意味與情調,所以即把它當作純粹故事來欣賞,亦可以由此故事之氣息,而使人對其所象征的義理逐漸了悟。

    此故事共分為八段,但八段是緊接相連的。

     一、母親的隐居 二、長途的跋涉 三、幸福之宮的羁留 四、虛無世界之沉入 五、罪惡之嘗試 六、價值世界的夢遊 七、到不死之國的途中 八、重返人間 第一節母親的隐居 人生在他自然的母親的懷抱中,已過了五年了。

    因為他的早慧,在二年前他已能了解他母親同他說的一切言語。

    他不認識他人,終朝隻同母親接觸。

    在溫暖的母愛之下,一切都是安穩而平靜。

    但在他五歲生日的那一天,他正在玩弄母親給他的玩具,忽然他母親叫他來,對他說: “人生,你現在已漸漸長大,我為養育你同其他的子女動物植物,使我精神漸衰,我将要離開你了。

    你不要悲傷,我是不會死的。

    我隻是将要隐居,隐居到你父親那裡去。

    你生下尚不曾見你父親,但你一天會同他相見——因為他在等待我。

    他同我約,待你長大到此時,家務便歸你管,我不能不走去隐居。

    但是我去隐居,隻是我精神去。

    我的軀殼,将化為天上的日月星,他們永遠照着你以後的生命行程。

    你的搖籃及一切玩具,将化為山河大地。

    所以你可不感到你的母親是不在了,母親給你的玩具,不會被你母親攜起走的。

    一切都是與從前一樣,隻是你以後要想到你是一家主人,是世界之主人。

    你要有獨立自尊的精神,你要自己管理自己,自己對自己負責。

    你要自己尋找食物衣服,你将要吃苦,比你的兄姊還要多呢。

    我生育你的兄姊之其他動物植物的時候,我都給他們一定的居處,使他們身體的構造,适于取一定的食物;或給他們一定之本能,使他們有一種天生的工具,幫助他們生存。

    但我發現,他們因先有了較适于生存的工具,他們便隻知賴母親給他們的工具來謀生,他們都成了不上進者。

    所以我同你父親商議,對于我們在此世界最後的兒子之你,決定不與你任何固定的本能。

    把你在胎中本可有的固定本能,都逐漸取掉,你愈長成,你的本能對你愈莫有用。

    你全要靠你自己,去培養你自己的能力,我們之所以有意剝除你與生俱生的一定本能,是因為你有一定的本能,便隻有這一定的本能。

    而且這一定的本能,隻是對于你之生存本身,有一方面的價值。

    你莫有一定的本能,你将成為無所不能:你将發現生存以上的價值。

    隻要你努力,你的前途是無限量的,我現在要離開你了。

    好孩子,你好好的創造前途吧。

    ”說時遲,那時快,人生的母親便不見了,一切搖籃玩具都不知哪兒去。

    一個五歲的小孩子,獨坐在一山岩的旁邊,望着前面無盡的曠野,縱橫的河流,經過曠野無聲息的流。

    青天是一望無際。

    他癡癡的坐在岩邊,從早晨到午刻,看望日月星不息的輪轉。

    他記起,這就是他母親的軀殼;沐浴在它們和煦的光輝之下,他知道她的慈愛,還照臨着他。

    但他已不能再投到她的懷裡,他已不能聽見她的話語。

    他知道她已走去隐居,在望不見的地方,她已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也許到目的地了。

    他現在已是一無父母的孤兒,獨自對着蒼茫的宇宙。

    寂寞使他疲倦,他隻得在山岩的穴中,覓一休息之所。

    他知道這就是他的搖籃之所化成的。

    但是搖籃中溫暖的氣息,已全不存在了。

    他休息了一會,忽覺得饑餓起來,他看見岩邊一朵無花果,他想摘無花果來吃,但是他突想着,那是他的同胞姊,他不忍去摘。

    忽然無花果發出聲音來:“小弟弟,我知道你是餓了,你可以取我身上的果子來吃,我不會真感着痛苦的。

    因為我同一切植物,及你以外動物們的精神,都是與母親的精神很接近。

    母親離開了你,你已看不見她,但是她尚不曾真離開我們,我們尚距母親之懷不遠。

    如果我們身體毀了一部,我們可以到母親懷中去取償。

    如果我真死了,我們便回到母親的懷裡。

    我們之求生存,實際上隻是奉了我們母親的命令。

    隻要我們盡了求生存的責任,我們随時回到母親的懷裡,她總是會原諒我們的。

    但對于你,母親卻決心要你自己去創造你自己的前途。

    除非你走完母親心目中望你走的路,你回去,母親是不會收留你的。

    所以你的境況更可憐。

    如果你餓了,可以在我們身上取食物,我們願意為你暫時犧牲。

    而且在你離開母親,母親回家以後,母親便召集我們的靈魂來說過,她已離開世界,世界由你來當家。

    ”又說“你們都要服從他,受他指揮。

    ”她又說:“在你們現在的世界裡,他雖是一小弟弟。

    但是在過去一世界,在你們父親原來的家庭,那不可見的國度中,他曾是你們的長兄:不過你們都早夭于那一世界,所以降生到此世界,你們便成了兄姊:你們應當以在不可見的國度中,事長兄的辦法,來事他。

    ”母親說了以後,我們大家都一緻表示願意服從母親的命令。

    但是母親又說:“你們亦不能無條件的服從他,因我要他到世界來,是要培養他的德性,要使他受苦,來鍛煉他自己。

    你們亦可同他争鬥,不要輕易讓他。

    使他知道,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時你有一個哥哥就說:“立意要服從而又作成争鬥的面孔,豈不是演劇嗎?”母親就說:“世界本來是舞台,生命就在演劇中充實它自己。

    真正的演劇者,在劇中便忘了他自己,如真在劇中生活。

    如果你們不能在演劇時,覺在劇中生活,那麼我便使你們忘掉你們兄弟姊妹之關系,讓你們隻相視如陌生的路人,讓你們去合作或争鬥。

    ”母親于是作起“忘卻”之煙霧,把諸兄姊的靈魂之眼迷了。

    我因為莫有花,所以當母親話說完時,趁她不見我,便逃回此世界,還記得她的話,所以現在告訴你。

    你以後将發現你的兄姊們同你是分立的個體,在原始不可見的家庭中之一切親愛,将不存在。

    你要遇着兇猛的野獸,你也将忘了你原先與他們的關系,同他們争鬥。

    但是你有一天,仍會在父母之原始的不可見的家庭中,回複我們兄弟姊妹之感情。

    我們将隻覺是演了一有趣的悲劇的喜劇,你将覺我們父母原始不可見的家庭,是借世界之演劇之沖突,來擴大和諧的家庭。

    ” 人生聽了無花果的話,正在默想,對于她最後的話,尤感到無窮的趣味。

    但是忽然間無花果旁,起了一陣輕煙。

    無花果頓道:“母親在責罰我們,不當談這些話了。

    她又發出‘忘卻’的煙霧來了。

    你如果不願意忘卻我剛才的話,你快走吧”。

    但是人生想着這煙霧出自母親的活動,他心已癡了,他再也不能移動一步。

    于是忘卻之煙霧籠罩到他身上,一剎那間,無花果的話他全忘掉,連他的母親原向他說的話,都忘掉了。

    他已不知日月星之天體,即他母親之軀殼,亦不知山河大地,即他之搖籃玩具。

    他隻記得他母親名自然,亦不知無花果是什麼。

    他伸着手來,把無花果摘下來吃。

    他現在隻知道有他自己,他成了真正孤獨的人,他不知他自何處來,亦不知以後到何處,隻是一種無盡的凄涼之感,萦回在他的胸際。

     第二節長途的跋涉 人生正在無法排遣他寂寞的時候,一個白發蒼然的老人立在前呼喚他:“人生,你呆呆癡坐着為什麼?”人生答道:“因為我找不着排遣寂寞的事做。

    老先生,請問你從何方,來到這廣漠荒涼的世界中,你的大名是什麼?”老人答:“我的名字叫時間。

    我是你母親自然在那不可見的國度中之仆人。

    你母親來到這世界,便把我帶來幫助她建設世界。

    你母親回去,便把我留在此,代她管理世界,建設世界。

    ” 人生問:“何以從前不見你?” 時間答:“你從前是不會看見我的,因為我是時時在此世界上巡回。

    我管理世界,建設世界的方法,是将一切事物的機關撥動,不要它們停滞,讓它們自己生産。

    如此便增加了世界的财富,便算把世界建設得更豐富更偉大,這一種職務,是相當的繁難,但是我不能絲毫懈怠我的責任。

    所以我看見你在這裡困倦,我便來呼喚你。

    假如你真無法排遣你的寂寞,我可以攜帶你去遊玩,看這森羅萬象的世界。

    這世界經你母親同我,多年的建設構造,已成為很值得遊玩的了。

    你隻要随着我走,你永不會感着寂寞的。

    ” 人生答:“你是我母親的仆人,你便是我的老家人,你應當算我的前輩。

    我願意跟着你走。

    随你帶我到哪裡去遊玩吧!” 時間說:“這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有我的足迹,任何路道我都熟習。

    但是正因此我便任何處都可去,任何方向的風景,我都覺得很好,這使我不知要向何方引你去先看好,你最好還是自己選擇一方向吧。

    ” 人生:“那我們向西方走,向着太陽落的方向走吧!”他下意識中,仍想着太陽是他母親軀殼之一最好象征。

     時間:“那是可以的,那嗎你先走,因為方向是你選擇的。

    ” 人生:“但是我不識路,你不是說你攜帶我走嗎?” 時間:“我攜帶你走,隻能在你後面走來攜帶你,你的腳步須跨在前面。

    我同一切事物的關系,都是我先呼喚他動,然後在他們後面走。

    ” 人生:“你這種攜帶人走的方式,是很特别的。

    ” 時間:“這有兩層理由:一層是我雖然老,但是我在你前面走時,我的腳步是非常之快,你是趕不上的。

    其次我在你前面走時,我看見其他停滞的東西,我便要先去撥動它,這不僅是我的責任,而且我的性格決定我如此。

    我不能忍耐任何似乎停滞不動的東西,為我所見。

    我走在你的後面,我可以不看見其他的東西,我可以把引導你前進,作我唯一的任務。

    ” 人生:“那你不是掩耳盜鈴,把我母親交給你使宇宙一切事物運動的全部責任懈弛了嗎?” 時間:“但是你母親同我說過,在她離開此世界以後,我最主要的責任,是引導你去運動,而且在我引導你去運動時,我同時即能使一切事物運動,并向我們所走的方向運動。

    因為在一切事物的靈魂深處,都知你是他們的小主人。

    ” 人生:“我仍不了解何以你引導我運動,即使一切事物運動?” 時間:“因為我有一個妻子,她名為空間。

    她有一種奇怪的能力,名為延散。

    在我走動時,她便用她這種能力在我後面搜我的足迹,延散到全世界。

    這就是說,當我引起一種事物之變動時,她便馬上把此變動推擴開拓到無遠弗屆的地方,使一切事物都發生變動,而使世界任何處,似看見我的影子。

    所以我雖然以引導你走為我主要的責任,然而即在盡我主要的責任中,便盡了我全部的責任。

    ” 人生:“你有個妻子,是什麼時候結婚的?” 時間:“我們是在你原始的家庭,那不可見的國度中定婚,由你父母主婚,到這世界來的一剎那,我們便結婚了。

    ” 人生:“我母親是自然,我父親是誰?你認識他嗎?” 時間:“我原來認識他,但是自從到這世界來,我一天忙于我的工作,我已把他的相貌名字都忘了。

    ” 人生:“我何時可見着我的父親?” 時間:“你同我行到不死之國,即那不可見之國度,你原始的家庭之所在,你可以見着你的父親。

    ” 人生:“你可以同我到不死國嗎?” 時間:“我本從不死之國來的,我亦可以引你到不死之國去。

    但是到不死之國,須經過一大江名為永恒之江。

    我可以負着你遊泳過那大江。

    但是我把你送上不死之國,我自己便要死一次,才再複活。

    而你要到不死之國,你要經很多的困難。

    你所選擇的方向,本是通到不死國的。

    你如不怕困苦,我會一天同你去的。

    我應該為你死一次,因為你是我的小主人。

    ” 人生:“你死了一定能複活嗎?” 時間:“隻要我妻子空間莫有死,我總會複活的。

    因為她愛我,我愛她,我們的生命互相依賴,我死了,她召喚我一聲,我便複活了。

    ” 人生:“我覺得你的妻子的一切能力,很像魔術家,倒很有趣味。

    我能夠見她一面嗎?” 時間:“她的影子你随處都可以看見,那無邊的虛空就是。

    她的身軀,則在那遠遠的天盡頭,你是不容易看見的。

    ” 人生:“你的妻子也像你這樣老嗎?” 時間:“她不老,她永遠是年青而美麗。

    因為她性格很平靜溫和,她的事很少。

    她隻是收藏我的足迹,散布到全世界,這是她天性中的能力,她很自然的作了,她不須勞苦。

    不像我永遠是仆仆風塵,所以我顯得衰老。

    ” 人生:“她不讨厭你老嗎?” 時間:“那不會的。

    因為她隻曾見我一個男子。

    你将來或者會認識她。

    此外一切動物植物,隻在她影子中生活,但還不曾真去看那影子,因為動植物隻看見環境中之物質——而且我在她面前,她便會使我忽然變年青。

    ” 人生:“你在什麼時間會見她?” 時間:“當我把一個事物完成時,我便交給她。

    我管理世界建設世界,她代我保存世界。

    她是我的助手。

    當我完成任一件事物時,我們都會自然相見。

    她當我把完成的東西交給她時,她便很高興,因為她亦覺增加了她的所有。

    她的高興我感染到,而增加我去做新工作的勇氣。

    當我預備做新工作時,我永遠是年青的。

    譬如我在使一種子發芽的時候,我總是年青。

    當一種子初發芽時,便是我同我妻子會面後的一剎那。

    ” 人生:“你同你妻子有沖突過嗎?” 時間:“沖突是有的,猶如人間的夫婦。

    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