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自我生長之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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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升,飛升!身體由沉重化為輕靈。

    精神的翅膀,已在天上翺翔,我的身體,如何還不上升? 我的身體何須上升?以我美麗的靈魂來看,我的身體已為一藝術品。

     他本是美的表現,美的創作,他應當地上存在。

     我的身體何須上升?我的精神、我的生命,可以凝注在一切物而視之如藝術品。

    一切存在物都是藝術品,都是我精神生命凝注寄托之所,便都是我的身體。

    我的生命,遂無往不存! 我的生命,是日光下的飛鳥,是月夜的遊魚; 我的生命,是青青的芳草,是茂茂的長林; 我的生命,是以長林為髯的高山,以芳草為袍的大地; 我的生命,以日月為目而照臨世界,照見我在長空中飛翔,在清波中遊泳。

     我所生活之所在,即我之所在。

    我信仰我,也信仰世界,亦如嬰兒。

     但是嬰兒不自覺他所信仰的世界,即是他自己之所在,而我卻能自覺。

     嬰兒不知道他的身與萬物之分異,我卻知道。

     但是我知道萬物與我身體之分異,我仍能把萬物作為我生命精神流注之所,視如我之身體。

     我看一切都感新妍,都覺驚奇,亦如嬰兒。

     我不隻是覺一切之新妍,我是時時在發現一新妍的我。

     我于一切都驚奇,但我不把驚奇,吞為我有。

    我贊歎一切驚奇,歌頌一切驚奇。

     我不須把一切的驚奇,吞為我有,因為一切的驚奇本身,即我生命之表現。

     如是整個世界的形色,都是我生命的衣裳。

     我耳目之吸收一切形色,即自己吮吸自己之生命泉源。

     整個世界之形色,是我自己生命自身所流的乳。

     我的生命之泉源,在宇宙萬物中奔流;我在宇宙萬物中,發現我無窮無盡的生命。

     我欣賞一切自然物,贊美一切自然物,視一切自然物如藝術品,我更欣賞我自己或他人在自然中所創造之藝術品。

     我欣賞圖畫,欣賞音樂,欣賞一切藝術。

     我欣賞各時代之圖畫,各時代中各派之圖畫,各派中各家之圖畫。

    我欣賞各時代之音樂,各時代中各派之音樂,各派中各家之音樂。

    我如是欣賞一切藝術,我欣賞之興趣,無窮無盡。

     我以所欣賞者之美所在,為我生命意義之所在;我在欣賞之生活中,沉沒我自己。

     美的崇拜,始于欣賞自己之創作,終于欣賞一切人之創作,一切自然之創作。

    欣賞之趣味,成為無盡,然後美的世界,才能無盡的展開。

     在無盡之欣賞中,所欣賞的每一藝術品,亦都是唯一的,絕對的。

    然而當我隻注視一切所欣賞者之絕對性時,我自己接觸了種種之絕對,我自己卻成莫有絕對性的了。

     我在無盡之欣賞過程中,在一切自然的萬物,他人所作的藝術品中,追尋我之生命意義,我原來的個性,漸漸喪失了。

    一切中都有我,然而我卻莫有我。

     不錯,一切是我,我是一切,那等于一切是一切。

    我呢? 我忽然想:我之沉沒于欣賞生活,會使我一無所有,我快要成另外一種混沌——藝術的混沌。

     我要肯定我自己,我要把捉住我的個性,我要恢複一我。

     我要把捉住我之個性,我要重新欣賞美,而注重創造美。

     但是我此時,已不能隻以創造一藝術品為自足。

     因為創造一藝術品,創造成,它便離開我,而隻是我欣賞的對象之一,是與其他一切自然的人造的藝術品平等的。

     我此時反省到我創造之藝術品,固是唯一的,絕對的,然而一切藝術品,都是唯一的,絕對的。

     一切都同等的是唯一、絕對。

    唯一性,絕對性之分布于不同之藝術品,成許多唯一、許多絕對。

    于是唯一不是唯一,絕對不是絕對。

     此見我所造之藝術品,并不能表現“我”之為“我”,因“我”之為“我”,是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

     我所造之藝術品,創造成了,便離開我,而為唯一之一,不複是唯一。

     我要表現我之唯一,隻有永遠去創造藝術品。

     然而縱然我一生永遠在創造藝術品,我最後所造成之藝術品,仍将離開我。

    我死時,将感到我生命之表現,全落在我生命自身之外,我生命自身,仍一無所有。

     于是我知道:我要表現我之唯一與絕對,我必須不隻去創造客觀的許多藝術品;我當創造一真正唯一、絕對,而與我永不離的藝術品。

     這隻有把我之性格,自身當作材料,把我之人格本身,造成一藝術品——我的身體為我所欣賞,雖可視為藝術品,但它是自然的藝術品,不是我所創造。

     我之性格,永遠與我不能分離,與我俱來俱去,我隻有依我之性格,把我之人格,造成一藝術品。

    我才能真永享有此藝術品。

     我之人格,是亘古所未有,萬世之後所不能再遇。

     這是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

    我隻有把我之人格,造成一藝術品時,我才創造了宇宙間唯一絕對的藝術品,才表現了我之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

     我于是了解了:我要求最高的美,即是要求善。

    最高的美是人格的美,人格的美即人格的善。

    要有人格的善,必須以我之性格為材料,而自己加以雕塑。

     我需要自己支配自己,改造自己,以我原始之性格為材料,我要把自己造成理想之人格。

     第八節善之高峰與堅強人格之孤獨寂寞 “我”自己支配自己、改造自己,“我”自己把自己雕塑。

     “我”在我自己内部,用錘,用鑽,雕刻塑造我自己之原始性格。

     “我”與“我”自己之頑石奮鬥,“我”與“我”自己戰争。

    “我”在“我”自己之内生,“我”在“我”自己之内死。

     求美時心中有陶醉的歡悅,真理中亦可以透露美;求善永是堅苦的工作。

    求人格之美求善,最初尚須表現醜,在自我戰争中,先破壞我生命之自然的和諧。

     善,嚴肅的善,我如何能獲得你? 善,價值世界的高峰,多少人在你之前,颠蹶退卻而跌死! 然而“我”不能不有善,隻有善能完成我的人格,完成我之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

     如果“我”不能完成我之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我”便不是“我”。

    “我”要是“我”,便不能莫有善。

    如果“我”莫有善,“我”便莫有“我”。

     “我”未獲得善,“我”還不是“我”。

     “我”還不是“我”,我縱然求善而跌死,又何足畏?跌死另外的東西,于我何足惜? 求善之本,在有堅強之意志。

    我有堅強之意志,“我”哪怕摩天的峻嶺。

     “我”不斷攀登,我一方看見山高,同時認識我内在自我之高卓,望見我理想人格之光輝。

     堅強的意志拖着我,奔向日月的光輝,開出上山之路。

     我回頭看我生命史,發現出一貫向上發展之人格。

     “我”了解了理想的人格形态,是意志之絕對的堅強,這是本于無數的意志之努力,所凝煉而成。

     每一意志,都是一種去統一人格之活動。

    絕對堅強的意志,由無數意志之努力凝煉而戎,那它便是統一之統一。

     “我”的人格本身,成至美而達于善,“我”的任一行為,都是一藝術之創造。

    每一藝術創造,是一特殊之統一。

    “我”的一切行為,互相貫徹,同是我堅強人格之表現;我的人格,便是一切特殊的統一之統一。

     “我”的一切行為,互相貫徹。

    我的每一行為,在我全人格中有意義,以貫通于我過去将來之一切行為。

     “我”的每一行為,都是一藝術創造,都使我在現在獲得永恒,這是一現在的永恒。

     我自覺我之每一行為之意義,都通于我全人格之一切行為,我即獲得現在的永恒之永恒。

     “我”的行為,通過我的身體,聯系于實際的世界。

     “我”堅強的意志,上達于天,下達于地。

     “我”的身體,是表現我的行為之資具,同時表現我的人格。

     “我”的身體,透出我人格的光輝,而成氣象。

     我立腳在大地,以我的行為,散布我人格的光輝在人間。

     “我”以口宣布我之理想,以手向人招,手口都負着理想的使命,而成精神之存在。

     我的身體,亦不複要求飛升于天,因為我堅強的人格,站立于宇宙間,如泰山喬嶽。

    我可以我之手攀摘星辰。

     “我”自以為“我”已造成我理想的堅強人格,“我”仰首攀摘星辰後,“我”舉頭天外望,我感到“我”之真正尊嚴,靈魂之無盡的崇高。

     我本于我之人格而特立獨行,“我”自覺已完成我之人格,我已得着“我”之真正的唯一與絕對。

     “我”真完成了我自己,“我”真肯定了“我”自己,我好似又投胎降世,成一新生的嬰兒。

    這嬰兒是我自己誕育的。

     但是“我”之所以能完成我之人格,本于善之理想。

     善之理想本身,是客觀的,普遍的,“我”現在要以我之特殊人格,去負擔把善之理想傳到人間去之責任。

     “我”以身載道,以特殊的我載“普遍”的善之理想,而運至人間。

     我知道别人亦是一特殊的人,我并不把人與我混同。

     我知道每一特殊的人之自我,都是與我同樣尊嚴高卓,“我”對一切個别的人,懷着無盡之虔敬。

     但是“我”要希望我們一切特殊的人,同實現此善之理想,那神聖的善之理想。

     “我”現在希望的,是人各由此善之理想,成其唯一的唯一,絕對的絕對。

     如是,各獨立的人格,将由善之理想而統一,而善之理想,又即在各人的人格之自身。

    這是我希望的人與人的人格之内在的統一。

     這人與人間,彼此互相以虔敬的情緒相待之人格的統一,我要去實現它,我在抱如此之希望中,獲得永生。

     “我”以口向人宣布這善之理想,“我”以手向人招,“我”自以為“我”的人格,已堅強不拔,我站立在山崗大聲宣道。

    然而—— 山崗,山崗,這離人間太高遠的山崗,誰聽得見我的聲音?誰聽得見我的聲音? 我以手摘星辰,這是永恒的善之寶珠,它有無盡的光輝。

    我把它摘向人間抛去,然而到了地上,都成頑石。

     我再上升蒼穹,去摘那有更大光輝的星。

     但愈上升,我愈感上空的寒冷。

    呵,精神升得愈高卓的人,愈将遭遇天上的罡風。

     天風吹星,搖搖欲墜。

    “我”自己也将如失去了善的光輝之照耀。

    “我”忽然發現“我”自以為堅強的人格中之軟弱,我感到莫有人聽見我聲音之寂寞與孤獨。

     真正的寂寞、真正的孤獨,在什麼時候來臨?隻在你懷抱一善之理想,要人信從,而人不理時來臨。

    其餘一切的寂寞與孤獨,都易抵擋,唯有道不行的寂寞與孤獨,使我覺自己在黃泉道上,一人來往。

     這一種寂寞與孤獨,我無從抵當,除非我把我的理想拋棄。

     然而我如何能抛棄我的理想? 不然,便隻有不愛一切的人們,讓人們永不見理想之光。

     然而人們如不見理想之光,将使善之理想本身更寂寞。

     我愛那善之理想,我不忍善之理想感寂寞的悲傷。

     所以我隻有永遠承擔這寂寞與孤獨之苦,而仍要把善之理想宣揚。

     宣揚,宣揚,在此深夜中,誰聽見我的聾音,來自高崗?人們都已入睡夢茫茫;我隻感山谷中的回聲,令我凄怆。

    我聲已嘶,而人們之鼾聲大作,鼾聲如雷,我再也不能與之争聲之大小。

     我力已竭,不能久站在山崗。

    我傾跌了,跌傷了我堅強如鐵石的心腸。

    寂寞使我瘋狂。

     我堅強的意志,不自認受任何的傷,隻是寂寞使我一時瘋狂。

     朝霞先布滿天,迎接我與朝陽,同時蘇醒。

     我又立窗前,向塵寰眺望。

     我現在對庸俗愚癡的人們,已斷絕希望。

     庸俗,庸俗,我要與之遠離。

     如果我永向庸俗的人們宣道,我将沾染庸俗。

     我純潔的人格,不能為污穢玷染。

     我要到清流中沐浴,因為我說話曾向着庸俗。

     我要自人間社會隐遁,我要逃入深山;我要乘桴過海,到那無人迹之地去,與鹿豕同遊;我愛荒僻處的亂草寒煙。

     第九節心之歸來與神秘境界中之道福 我遠行。

     遠行,行漸遠。

     我釋去我責任的重負,我快步如仙。

     悠悠的長路,日光靜默的照着我之影。

     我清影度寒潭,此地是絕無人迹之世界。

     我自顧我之影,我自呼我心之歸來。

     歸來,歸來,自塵世中歸來! 歸來,歸來,我要看我自心之影。

     歸來,歸來,心歸來了,你可平安? 心平安歸來了,我與你同坐柳陰下,看晚霞,靜待黃昏,再迎接我們永愛的天上繁星。

     靜夜複來臨,夜氣清且甯,我與我心,都如冰雪之瑩。

     四野何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