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自我生長之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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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打破我心與陌生的人群的心之隔絕。

    最初,至少我要與其中之一個心,打破彼此之隔絕。

     這最好的一個心,同時即是遏制我之問為什麼,而使我回複嬰兒之心境者。

     第三節愛情之意義與中年之空虛 我現在了解:愛情何以會在少年後的青年出現之理了。

     愛情,愛情,為什麼要求之于異性?為什麼要求之于家庭以外之異性? 這正是因為我之需要愛情,是為的補償我在人群中所感之孤獨。

    我要在陌生的人群中,與我隔絕的心中,找一個與我可以打破彼此之隔絕者。

     我要求那與我心靈似乎隔得最遠者,而打破彼此之隔絕。

     異性間的性格,正是隔得最遠,以緻相反,而其他家庭中的異性,血緣愈疏的異性,與我隔得更遠。

     所以異性之為我所注意,最初覺她好像在另一世界,是一彼界的天國。

     愛情,愛情,你隻使我體驗什麼什麼,而不去問“為什麼”。

     “為什麼”在愛情中止息,“為什麼”所生的空虛,在愛情中充實。

     所愛的人,一言一笑,都是新妍,一舉一動,都令人信仰。

     于所愛的人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好似直感他的原因,不待去問為什麼。

     愛情亦使人焦躁不安,愛情亦使人歌哭無端。

    我幾次想逃出愛情之外,自問我為什麼要愛她,我愈問愈得不着答案。

     因為我之愛她,即因“我”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因為她能使“我”不問為什麼,才會愛她。

     愛情使“我”忘了問為什麼,也使“我”忘了用什麼以得什麼。

    愛情使人初見時不好意思,愛情使人初見時難以為情。

     怎麼我在初見我所愛之時,會手足無措?我知道了,這正是因為我這時所重的,不是用什麼以得什麼,手足成為多餘的了。

     在愛情中,最初我不特不知用什麼,最初也不知我的目的安在。

     我愛一個人,追随她而行,她忽然轉身問我“要什麼?”我竟恍然若失,不知所答。

    “我”最初原不知“我”要什麼。

     當我吞吐的說出,我要她的心時,我并不知我說的是什麼,因為我并不曾了解她的心。

     我可以在朦胧中覺到我之目的,是得那神秘的心。

    然而我不能以我任何身外之物為手段。

    壓雪的盆今用不着,因為盆子太不神秘了。

     我要得她之心,隻有把我之情懷,向她傾吐,把我之精神,向她貢獻。

    我隻能以我“現在之整個自我”為手段,以換取“對方之自我”為目的。

     我此時不複是如從前之以現在之我為手段,而憧憬一将來之我,以得将來之我為目的了。

     她是我前途的光明之所在,她是我将來生命意義之所托。

    她就是我生命之前途,就是将來的我。

     而她是現在存在着的生命,她是現在存在着的“将來的我”。

     我童年僮憬着将來的我,同時憧憬着其最後之死亡——那最大的空虛。

     我現在以她為我之将來,而她存在着,于是死對我成不可想像。

     最大的空虛變成最大的充實。

     死我不能想像,死自己死了。

    于是我獲得兩重生命。

    其中一重,在我自己之兒子身上,具體表現出。

     我的兒子是我之另一重生命,即我之化身。

     我的兒子,最初是嬰兒。

    于是在愛情中,“我”覺我将化身為嬰兒,“我”憧憬着,我複歸于嬰兒。

     當我自己是嬰兒時,母親養育我,母親創造我。

    我現在想去誕育嬰兒,即是希望我愛情的對象,成未來的母親,我現在也在創造另一種母親。

     而我是母親所創造,所以這隻等于母親在創造她的同類。

     這尚不僅是我母親的意旨,也是世世代代母親的意旨。

     在愛情中,我體驗到世世代代母親之意旨,我隻是在承順她們,我真複歸于嬰兒了。

     我複歸于嬰兒,愛情将去誕育嬰兒。

    嬰兒成長後,複将誕育其嬰兒。

     “我”将化身為無盡的嬰兒,在無盡之将來出現,“我”獲永生。

     在愛情中,我不問為什麼,誕育的嬰兒長成,在愛情中也不問為什麼——我現在由愛情以創造嬰兒,同時也創造了嬰兒成長後之愛情中之“不問為什麼”,所以“我”現在是絕對的“不問為什麼”。

     當我實際上生了嬰兒時,我自己知道了:我之愛情是為什麼。

     但是當我知道我之愛情是為什麼時,在那一剎那間,我即不能真體驗愛情之什麼。

     我覺到愛情是一工具,我即離開了愛情。

     我與她之愛情,成更高的友情。

    我的愛情,移到我的嬰兒。

     但是我的嬰兒的心,不是我的心。

    他愈長成人,愈離開我。

     我的心,系帶在我的嬰兒身上,他離開我,使我也覺離開我自己。

     隻有在我兒子回轉精神向我,對我表示孝之敬愛,“我”才回到“我自己”,“我”才是“我”。

     我于此才真了解:我不孝父母,等于毀滅父母。

     我應當孝我的父母。

    然而我的父母,不能永遠承受我的孝,因為我的父母,将要死亡。

     我希望我的兒子,永遠承順我。

    然而我的兒子,不能永遠承順我,因為他要成長。

     我兒子成長後,待他也有兒子時,可以知道孝我。

    然而我這時總難免在深心懷着恐怖:我在生命相續的連環上兩頭的環,都會一齊拉斷,而把我抛入無際的空虛。

     我的恐怖逐漸的增強,我覺我快要掉在我生命所系托的連環之外。

     我忽然擡頭一望我生命所系托之連環,一環一環上摩霄漢,然而其端是懸在渺茫的雲中,其下也不知落到何所。

    我不知我一一之祖宗為誰,子孫是些什麼。

    我再看其他與我同時存在的一切人,其生命所系之環連,也莫不如是。

     但我尤怕:我現在即要自我所系托之生命之連環降落,“我”想去握與“我”同時存在的人之手。

     第四節向他人心中投影與名譽心之幻滅 和我同時存在的人,何等的多呀多呀!他們是一陌生的人群。

    我記起陌生的人群之不可測的心、與我隔絕的心,曾使我苦痛的事。

     “我”現在要想與他們的心有某一種聯系,而打破“我”與他們間之隔絕。

     然而“我”如何能一一與他們彼此打破隔絕?“我”如何能使“我”,為他們一一所系念。

     我于是在壯年需要名聞與榮譽。

     名譽名譽!你使我為一切人所系念。

     與我隔絕的心,不複與我隔絕,你把我與一切生疏的人聯系。

     當我有名譽時,我再不孤獨。

     陌生的人,都知道“我”。

    “我”看見知道“我”的人之面孔,“我”便知道他人心中,嵌上我的名字。

     “我”在他人心中,看見“我自己”,“我”自己生命擴大了。

     隻要他人存在,我不怕我死,以至不怕我子孫之斷絕。

     典籍碑石,留傳我的名字。

    “我”在莫有生命的東西上,也看見“我自己”。

     “我”在他人生命中永生,在莫有生命的東西中永生。

     如果我有大名,窮鄉僻壤都知道“我”。

     “我”到任何處,将不感寂寞,因為都有人知道“我”。

     “我”緩步微行,經過四望的平野,踏上羊腸的小路,聽見橋邊水聲,橋邊有小學校。

    我聽見先生講書,提到我的名字。

    我從窗外走過,他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知道他講的就是“我”。

     這一種情味,就是有名聞的效果。

     我望有大名,我要大名。

    我遙望見那茅舍的炊煙,随風吹織成文。

     這炊煙,好似随風吹織成文字,那似乎是我的名字。

     風似乎吹我的名字,到山坳、到山頂,山頂是落日的霞彩。

     燦爛的霞彩,也似乎結合成我的名字。

     我恍惚見霞彩滿天,“我”的名字,由霞彩輝煌的錦繡在長空碧宇。

     名譽是可愛的。

     但是無限好的夕陽,變成黃昏,茅屋上不見炊煙,但聞犬吠。

    “我”想着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時,使我對名譽,忽然憎惡。

     名譽之在世俗的人們,隻是一聲音。

    世俗的人們,傳播人的名譽,是當作新聞與閑談的資料。

     如果我的目的,真隻在使我的名字留傳。

    這幾個字何書莫有,散見與連起,有何差别? 如果“我”生來不用此字作名字?這幾字留傳了,又何嘗是“我”? 人們用稱揚之辭,織就我之名譽,如錦繡的彩衣;當我初穿上彩衣時,也未嘗不覺足以揚眉自诩。

     然而人們之稱譽他人,總是依他們自己眼識與見解;人們與“我”之彩衣,是照人們所想的我自己之身材裁剪。

     人們常把他們自己的思想、情調與希望,向成大名的人身上編織:把他們随意想象而裁就的衣裳,一概給他穿上。

     如果曆史上的成大名者,一朝複生,再來看他所披之重重錦繡;他第一步是發現他自己是穿得臃腫不堪;第二步是發現他在哈哈鏡中,被人們不同種類之贊揚,東拉西扯,不成樣子;最後,是現代人,正還強迫的用錦繡披上他的頭,他将根本不知他自己是在何處? 可笑的是:現在争名者,還在珍惜人們偶然送他之錦衣一襲,他不顧其合不合身材,穿上便即當亂舞。

     一群郎當舞袖,袖袖相揮,竟忘了他們身體在不合身材舞衣中,東倒西歪,因為他們要勉強繼續去适合那不适合的舞衣;更忘了送他舞衣的人們,現隻在旁冷眼看戲。

    我現在才知道,求名亦複是可笑的。

    求名會使我失去我自己。

     第五節事業中之永生與人類末日的杞憂 為求名而求名,是人生的虛幻。

    隻在為扶助事業而求名,是可容許的。

     然而當我們為事業而求名時,我精神的重心,已不是在求名而在求實。

    為求實而求名者,如果在名譽可以妨礙他所求之實時,便犧牲名譽。

     我感到求名的虛幻,我現在要求實,作一真正的事業。

     事業,事業生根于地上,它集合許多人共同努力。

    然而許多人共同努力之目标,是事業之完成。

     在“我”從事事業時,以客觀的事業之完成為媒介,“我”與他人的心,才互相了解溝通,而破除彼此之隔絕。

     “我”與他人,由彼此外表的行為之合作,而使我與他人的心溝通。

    我們之行為,聯系在一客觀存在之事業上。

     “我”在客觀的事業中,與他人之行為的合作上,直接感觸人我之無間。

     事業吸住我與現存人們的心,也吸住未來同志們的心。

     在事業之發展上,我們真可看見:我們生命之通于未來人的生命。

     “我”在為事業而從事事業時,“我”在地上,獲得永生。

     “我”之血汗,在農場中;“我”之血汗,在工廠裡;“我”生命之輪,随機器之輪轉動。

    我死後,隻要這機器一天有人繼續的推動,“我”的生命亦運行不息。

     事業事業!一切事業我都想做,我都要做。

     這社會千千百百的事業,每種事業,集合多多少少人的血汗。

     每一種事業,多少人和衷共濟,多少人分工合作。

     合作合作!相輔相成的合作,在合作中,看見人心之聯成一體,社會之相續不斷。

     無情的機器,聯結了多少人的意志與精神!這使“我”凝目注視時,流感動之淚。

     當我從事事業時,我忘了我生命之微小。

    當我把整個社會進步,當做人類之共同事業時,我覺到“我”生命,與一切人類生命之相通。

     我現在不要名譽,我願在無人知道的地方,去幫助一事業之完成。

     當我在工廠中,把紙制出。

    “我”知道紙上将寫他人之名字,但“我”見紙之制出,即有無盡之欣喜。

     當人們覺我有名聞時,我還是在人心之外,與人有一種距離。

    然而當人們絕對忘了“我”,“我”工作的成績,悄悄的表現人之前,為人所享受時,“我”卻真與人無間隔。

    “我”通過我工作之成績,融入人們之自己了。

     在無間隔的人與人間,彼此常是忘了彼此之名字的,如在家庭之母子兄弟間。

     所以在男女之愛情中,彼此的稱呼去了姓,隻留名;把雙名變成單名;再到換成其他稱呼;又到不要稱呼,即愛情進步的象征。

     理想的社會中,人們分工合作,以從事各種事業;人與人間精神都無間隔,如家人;彼此相見時,但微笑招呼,也是會常常想不起彼此姓甚名誰的。

    “我”如此想。

     事業事業!事業使“我”精神生根于地上,使“我”在地上永生。

    但是“我”從事事業。

    “我”又懷疑事業。

    “我”想着我個人事業的前途,人類共同事業的前途,使我憂懼,使我悲傷。

     事業,事業,事業有成有敗。

     事業成,許多人合作;事業敗,許多人分散。

     如果隻有通過事業,人們才有心的聯結;事業坍塌時,人們的心,亦如建築崩倒時之四散的磚瓦,不僅心散,而且心碎了。

     說人類共同的事業,是為社會的進化。

     然而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