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清詞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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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也。

     北宋詞家其卓然能自立者,約如上述,而東坡、清真影響於後來者尤大。

    此外,如魏夫人、李清照在女流中特放異彩,得此以爲北宋一代詞風之殿,視其他大作者,無多慙色。

    詞之極於北宋,真中國文學史上最上光榮也。

     晏殊 晏幾道 北宋初期作家,多沿南唐舊習,一時名公鉅子,如寇準、範仲淹、蘇易簡、王禹偁、錢惟演輩,並工小詞,而能以詞名家爲後來所宗尚者,厥推晏氏父子,並有專集流傳,不獨爲西江詞派導其先河而已。

     殊字同叔,撫州臨川人,七歲能屬文。

    張知白安撫江南,以神童薦之,官至宰相,兼樞密使。

    《宋史》稱其“文章贍麗,應用不窮,尤工詩,閑雅有情思。

    ”(卷三百十一)其詩文爲仁宗類爲八十卷,藏於禁中,又别有文集,多至二百四十卷,亦取入祕府,故均不傳世,今所傳惟《珠玉詞》一卷,而論者以爲其甚於言情,不無以嫵媚爲病。

    (以上參考《元獻遺文》胡亦堂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爲殊第七子,嘗監潁昌許田鎮,爵位遠不及父,而家學淵源,所作歌詞,乃有“出藍”之譽。

    其風格亦各不同,下當分别論之。

     予爲北宋初期作家,標名“準五代派”,蓋以其詞仍爲應歌而作,內容又偏於離情别緒,光景流連,“詩客曲子詞”,以稱晏歐一派,尚爲切當。

    有故事一則,可資證明。

    《東軒筆録》稱:“王安國性亮直,嫉惡太甚。

    王荊公初爲參知政事,閑日因閱讀晏元獻公小詞而笑曰:‘爲宰相而作小詞,可乎。

    ’平甫曰:‘彼亦偶然自喜而爲爾,顧其事業,豈止如是耶。

    ’時呂惠卿爲舘職,亦在座,遽曰:‘爲政必先放鄭聲,況自爲之乎。

    ’平甫正色曰:‘放鄭聲,不若遠佞人也。

    ’”此雖一時戲謔之言,然可知此派詞,當時仍認爲“鄭聲”,而不名爲雅詠。

    幾道嘗有“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賓退録》)之説,似爲乃父闢謠,而應歌之詞類不出乎綺怨,便作婦人語,正復何妨,亦不必爲尊者諱也。

    黃庭堅稱幾道詞“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

    ”(《小山集序》則晏氏父子之詞,固屬於悱惻纏綿,仍五代之遺習,惟“元獻尤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

    ”(《貢父詩話》)周濟謂:“晏氏父子仍步溫、韋,小晏精力尤勝”(《介存齋論詞雜著》),實則殊自承南唐風氣,幾道乃兼取《花間》,上及六朝樂府,又不可同年而語。

    況周頤雲:“小山詞從《珠玉》出,而成就不同,體貌各具。

    ”(《蕙風詞話》)此二晏詞格之大較也。

     《珠玉》一卷,美不勝收,王灼雲:“晏元獻公長短句,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

    ”(《碧雞漫志》)至其境界之最高者,如《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台。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哀感萬端,自然流出,的是李後主法詞。

    劉熙載謂“無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觸著之句也”(《藝概》),所謂觸著正見格高,讀此詞但覺悲惻動人,正如讀後主詞,道不出其所以,而自然有無窮感喟。

    又如《浣溪沙》: 淡淡梳妝薄薄衣。

    天仙模樣好容儀。

    舊歡前事入顰眉。

      閑役夢魂孤燭暗,恨無消息畫簾垂。

    且留雙淚説相思。

     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閑離别易銷魂。

    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不如憐取眼前人。

     《清商怨》: 關河愁思望處滿。

    漸素秋向晚。

    雁過南雲,行人回淚眼。

      雙鸞衾裯悔展。

    夜又永、枕孤人遠。

    夢未成歸,梅花聞寒管。

     《采桑子》: 時光隻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長恨離亭。

    淚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風急,淡月朧明。

    好夢頻驚。

    何處高樓雁一聲。

     《木蘭花》: 玉樓朱閣黃金鎖。

    寒食清明春欲破。

    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

      朝雲聚散真無那。

    百歲相看能幾箇。

    别來將爲不牽情,萬轉千回思想過。

     以上諸闋並含蓄醖藉,不減《陽春》,至其《蝶戀花》各章,最爲世所傳誦。

    以各家選本皆有,茲不贅及。

    又《珠玉詞》中有一事極可注意者,即漸作較長之調,足見歌詞演進之歷程,如《山亭柳》: 家住西秦。

    賭博藝隨身。

    花柳上、鬥尖新。

    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雲。

    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數年來往鹹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

    衷腸事、托何人。

    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

    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體勢開拓,不復專以含蓄取遠神,實上承《雲謠》,下開柳七,其間關鍵,可得而尋也。

     幾道,名父之子,其所爲詞集,自題曰《樂府補亡》,其自序雲:“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南部諸賢緒餘,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獨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遊者意中事。

    ”又雲:“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謂沈廉叔、陳君龍)歌兒酒使,俱流轉於人間。

    自爾郵傳滋多,積有竄易。

    ……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

    感光陰之易遷,歎境緣之無實也。

    ”據此,知幾道作詞之本旨,乃欲以高格調寫悲歡離合之情,而又多經改竄,故傳作絕少瑕疵可指摘。

    黃庭堅又稱其“磊隗權奇,疏於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摩。

    ……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

    ”(《小山集序》)是幾道之詞。

    雖淵源家學,而境地有殊。

    所取法者,不獨上溯溫、韋,取精用弘,宜其有以卓然自樹也。

     幾道生長富貴家,壯乃落拓不偶,而又賦性耿介,不踐諸貴之門。

    (《碧雞漫志》)人格既高,故其詞中所表現之情感饒有豪華氣象,不作一寒酸語,而清麗纏綿,自然哀感頑豔。

    其代表作如《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絃上説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

    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别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小令尊前見玉簫。

    銀鐙一曲太妖嬈。

    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

    碧雲天共楚宮遙。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生查子》: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

    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試託哀絃語。

    絃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初。

    人情恨不如。

    一春猶有數行書。

    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

    愁腸待酒舒。

    夢魂縱有也成虛。

    那堪和夢無。

     天邊金掌露成霜。

    雲隨雁字長。

    綠杯紅袖稱重陽。

    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

    殷勤理舊狂。

    欲將沈醉換悲涼。

    清歌莫斷腸。

     《浣溪沙》: 家近旗亭酒易酤。

    花時長得醉工夫。

    伴人歌笑嬾妝梳。

      戶外綠楊春繫馬,牀前紅燭夜呼盧。

    相逢還解有情無。

     在上列各詞中,具見幾道之豪華風度,終乃欲以沈醉換悲涼。

    況周頤雲:“‘殷勤理舊狂’五字三層意。

    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見於外者也。

    狂已舊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

    ‘欲將沈醉換悲涼’,是上句注腳。

    ‘清歌莫斷腸’,仍含不盡之意。

    此詞沈著重厚,得此結句便覺竟體空靈。

    ”(《蕙風詞話》)此雖僅就《阮郎歸》一闋而言,而小山詞意格之高,鍼縷之密,皆可由況氏説進而推求得之矣。

     歐陽修 北宋初期作者,歐、晏齊名,同爲一代名臣,而歐陽修爲詩文並宗韓愈,以道統自任,所有小詞應歌之作,一時興到,遽付歌喉,既不甚經心,或謂爲小人所嫉妒,賞以鄙褻之語,嫁名於歐。

    後人雖屢爲辨誣,而集中諸作品除鄙褻過甚,爲毛子晉刪外,尚有馮延巳、晏殊、張先、柳永之作混入其中,孰贋孰真,絕無佐證。

    研究歐詞,實較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