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講 宋明的政治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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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講中說:從宋到明的政治思想,觸著了許多根本問題,這句話是怎麼講呢?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自宋到明的井田封建論做代表。

     井田封建,如何可行于後世?井田固然是一種平均分配的好方法,然(1)既成為後世的社會,是否但行井田,即能平均分配;(2)不将社會的他方面同時解決,井田是否能行。

    這都是很顯明的疑問。

    至于封建,其為開倒車,自然更不必說了。

    宋元明的儒者,如何會想到這一著呢?關于這一點,我請諸位讀一讀顧亭林先生的《封建論》。

    原文頗長,今舉其要點如下: 封建之廢,非一日之故也,雖聖人起,亦将變而為郡縣。

    方今郡縣之敝已極,而無聖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貧,中國之所以日弱,而益趨于亂也。

    何則?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

    改知縣為五品官,正其名曰縣令。

    必用千裡以内,習其風土之人,任之終身。

    其老疾乞休者,舉子若弟代。

    不舉子若弟,舉他人者聽。

    既代去,處其縣為祭酒,祿之終身。

    每三四縣若五六縣為郡,郡設一太守,三年一代,诏遣禦史巡方,一年一代。

    其督撫司道悉罷。

    令以下設一丞。

    丞以下曰簿,曰尉,曰博士,曰驿丞,曰司倉,曰遊徼,曰啬夫之屬,備設之。

    令有得罪于民者,小則流,大則殺。

    其稱職者,既家于縣,則除其本籍。

    居則為縣宰,去則為流人;賞則為世官,罰則為斬絞。

    何謂稱職?曰土地辟,田野治,樹木蕃,溝洫修,城郭固,倉廪實,學校興,盜賊屏,戎器完,而其大者,則人民樂業而已。

    夫使縣令得私其百裡之地,則縣之人民,皆其子姓;縣之土地,皆其田疇;縣之城郭,皆其藩垣;縣之倉廪,皆其囷窌。

    為子姓,則必愛之而勿傷;為田疇,則必治之而勿棄;為藩垣、囷茆,則必繕之而勿損。

    自令言之,私也;自天子言之,所求乎治天下者,如是焉止矣。

    一旦有不虞之變,必不如劉淵、石勒、王仙芝、黃巢之輩,橫行千裡,如入無人之境也;于是有效死勿去之守,于是有合從締交之拒,非為天子也,為其私也;為其私,所以為天子也;故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也。

     他的意思,隻是痛于中國的日貧日弱,而思所以救之。

    而推求貧弱的根源,則以為由于庶事的廢弛;庶事廢弛的根源,他以為由于其專在上。

    所以說郡縣之制已敝,而将複返于封建。

     自宋至明——實在清朝講宋學的人,也還有這一種意見——主張井田、封建的人很多。

    他們的議論雖不盡同,他們的辦法亦不一緻;然略其枝葉,而求其根本,以觀其異中之間,則上文所述的話,可以算是他們意見的根本,為各家所同具。

     他們的意見,可以說是有對有不對。

    怎說有對有不對呢?他們以為中國貧弱的根源,在于庶事的廢弛,這是對的。

    以為庶事廢弛的根源,是由于為政者之不能舉其職,而為政者之不能舉其職,是由于君主私心太重,要把天下的權都收歸一己,因而在下的人,被其束縛而不能有為,這是錯的。

    須知君主所以要把政治上的權柄,盡量收歸自己,固不能說其沒有私心,然亦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在封建時代,和人民利害相反的是貴族,到郡縣時代,和人民利害相反的是官僚,這話,在第五講中,業經說過了,君主所處的地位,一方面固然代表其一人一家之私,如黃梨洲所雲視天下為其私産;又一方面,則亦代表人民的公益,而代他們監督治者階級。

    這一種監督,是于人民有利的。

    倘使沒有,那就文官武将,競起虐民,成為曆代朝政不綱時的情形了。

    渴望而力求之,至于郡縣之世而後實現的,正是這個。

    至于庶事的廢弛,則其根據,由于征服階級的得勢,一躍而居于治者的地位。

    他們的階級私利是寄生。

    為人民做事,力求其少,而剝削人民,則務求其多。

    此種性質,從貴族遞嬗到官僚,而未之有改。

    所以大同時代社會内部相生相養良好合理的規則:(1)在積極方向,因治者階級的懶惰而莫之能舉。

    (2)在消極方面,因治者階級的剝削而益見破壞。

    (3)而人民方面,則因其才且智者,皆羨治者階級生活的優越,或則升入其中,或則與相結托,所剩的隻有貧與弱。

    因而廢弛的不能自舉,被破壞的不能自保,僅靠君主代他們監督,使治者階級,不能為更進一步的剝削,而保存此貧且弱的狀況。

    除非被治者起而革命,若靠君主代為監督,其現狀是隻得如此的,不會再有進步的。

    因為君主是立于治者和被治者兩階級之間,而調和其矛盾的;他隻能從事調和,而不能根本上偏袒那一階級,所以隻做得到這個樣子。

    這話在第五講中,業已說過了。

    所以說:他們以為貧弱的根源,在于庶事的廢弛,這是對的。

    以為廢弛的根源,在于君主,是不對的。

    天下眼光淺近的人多,治者階級而脫離了君主的監督,那隻有所做的事,更求其少,所得的利,更求其多,如何會勤勤懇懇,把所有的一塊土地人民治好呢?若能有這一回事,封建政體,倒不會敝,而無庸改為郡縣了。

    所以封建之論,的确是開倒車,雖然他們自以為并非開倒車,以為所主張的封建,和古代的封建有别。

    然而幸而沒有實行,倘使實行起來,非釀成大亂不可。

    他們有這一種思想,也無怪其然,因為人是憑空想不出法子的,要想出一種法子來,總得有所依傍。

    我們今日,為什麼除掉專制、君憲、共和、黨治之外,想不出什麼新法子來呢?隻因其無所依傍。

    然他們當日,陳列于眼前的政體,隻有封建、郡縣兩種。

    郡縣之制,他們既認為已敝而不可用,要他們想個法子,他們安得不走上封建的一條路呢?他們這種主張,如其要徹底實行,則竟是一種革命,自然是時勢所不許,然就部分而論,則不能說他們沒有實行。

    所謂部分的實行,并不是說他們曾有機會試行封建,亦不是說他們曾經大規模試辦過井田。

    然而辟土地,治田野,蕃樹木,修溝洫,固城郭,實倉廪,興學校,屏盜賊,完戍器,總而言之,是反廢弛而為修舉,則不能說他們沒有部分的實行過,他們做封疆大吏、地方長官及紳士的,對于這許多事情,都曾盡力實行。

    他們并知道治化的良否,不盡系于政治,而亦由于社會,所以凡有關風俗之事,如冠、婚、喪、祭之禮等,都曾研究、讨論,定有規制,盡力提倡,示範實行。

    在這方面有功勞的,尤其是關學一派。

    他們這種舉動,并不能說沒有功勞,在今日宋明理學衰落之世,我們若留心觀察,則見社會上還有許多地方自治的遺迹,或者自相約束扶助的規則,還都是這一個時代的儒者研究、制定、提倡、示範的功勞。

    改進社會,原有急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