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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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鋪也。

    ”鋪張揚厲,體物寫志也。

    體物寫志,故曰古詩之流。

    鋪張揚厲,乃見縱橫之意。

    餘讀太史公為《屈原列傳》,叙原之作《離騷》,必先之曰:“娴于辭令。

    ”又卒之曰:“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樂、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

    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

    ”其後司馬長卿之《子虛》、《上林》,與宋玉之《登徒》、《高唐》,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一脈相傳。

    妙在疏古之氣,寓于麗則,腴而奧,圓而勁,有縱橫之意,無排比之迹。

    宋玉以女色為主,長卿以遊畋為主,所以諷也。

    而見用意處,不在鋪張揚厲,正在閑閑二冷語,此文章之體要,而辭賦之寫志。

    然使一直說出,有何意味?後人無鋪張之才,純以議論見意,于是乖體物之本矣。

     《管子》八十六篇,《漢書·藝文志》以入道家,其義蓋本太史公。

    觀太史公論六家之要指,謂“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

    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

    無成勢,無常形。

    ”而傳管子之相齊,則曰:“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與之。

    俗之所否,因而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

    貴輕重,慎權衡。

    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于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于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

    ”豈非所謂“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

    無成勢,無常形”者乎?其可征于管子書者曰:“無為之道,因也。

    心術者,無為而制竅。

    ”《心術》上。

    亦與太史公之言相符,故《漢書·藝文志》以入道家也。

    自《隋唐·經籍志》始以入法家。

    陳氏之說誤也。

     道法自然,老子之指,而究其用,卒陷于大不自然。

    侯官嚴複又陵好以英哲家斯賓塞爾《群學》論衡《老子》,以為:“質之趨文,純之入雜,由乾坤而純,至于未既濟,亦自然之勢也。

    老氏返淳還樸之義,猶驅江河之水而使之在山,必不逮矣。

    夫物質而強之以文,老氏訾之,是也。

    而物文而返之使質,老氏之術非也。

    何則?雖前後二者之為術不同,而其違自然,拂道紀,則一而已。

    故今之治,莫貴乎崇尚自由。

    自由,則物各得其所自緻,而天擇之用,存其最宜。

    而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至。

    ”見熊氏刻《嚴複評老子》。

    正與陳氏引趙邠卿、崔寔《政論》之意相發。

     老子曰:“天長地久。

    天地所以能長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然則長生修仙以蕲不死者,固非老子之所許矣。

    而方士之言神仙長生者多托老子,何也?《列子·楊朱篇》載:“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于此,貴生愛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

    ’‘以蕲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

    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

    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

    四體安危,古猶今也。

    世事樂苦,古猶今也。

    變易治亂,古猶今也。

    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

    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然,速亡愈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

    ’楊朱曰:‘不然。

    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

    将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以,以放于盡。

    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于其間乎?’”此則道家之貴身任生,而一仍乎道法自然之指者也,豈長生修仙以蕲不死之謂哉? 楊朱為老學之一支,其說具見《列子·楊朱篇》,而中亦有别。

    “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

    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

    力之所賤,侵物為賤。

    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

    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

    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

    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

    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

    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

    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

    ”此貴身任生之指,豈非老子所謂“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者耶?至雲:“從心而動,從性而遊。

    ”“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行。

    ”則輕身肆志之意爾。

    而要歸本于老之道法自然。

    世言戰國衰滅,楊與墨俱絕。

    然以觀漢世所稱道家楊王孫之倫,皆厚自奉養。

    魏、晉清談興,王、何之徒,益務為藐天下,遺萬物,适己自恣,偷一身之便,則一用楊朱之術之過,而老、莊不幸蒙其名。

     餘觀儒謹執禮,道任自然。

    章太炎言:“執禮者質而有科條,行亦匡饬。

    禮過故矜,平之以玄。

    玄過故蕩,持之以禮。

    禮與玄若循環,更起用事。

    ”先秦而降,數千年間,漢初尚黃、老,漢武禮儒者,魏、晉談老、莊,唐宋宗孔、孟,疊為王厭,唯孔與老,甯有墨學迥翔之餘地者?而墨學中興,不過晚近數十年間爾。

    自歐化之東漸,學者慚于見绌,反求諸己,而得一墨子焉。

    觀其兼愛、非攻,本于天志,類基督之教義。

    而《經》、《經說》、《大取》、《小取》諸篇,可以征西來之天算重光諸學,又于邏輯之指有當。

    由是談歐化者忻得植其基于國學焉。

    此晚近墨學之所為翹然特出,而代王于久厭之後者也。

    然皮傅歐化,何必墨氏。

    楊朱為我,夫豈不可。

    西人自由,以不侵人之自由為界,猶之楊氏為我,以侵物為賤乎?吾國古哲名理,何所不孕包,獨鲰生不學,乃自輕其家丘耳。

     孟子以楊朱為我為充塞仁,而斥之曰無君;墨子兼愛為充塞義,而斥之曰無父。

    其畢生心事,在距楊、墨。

    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即其無君之罪案。

    君之為言群也,不必作君主解。

    然楊朱旨在存我,而以侵物為賤,以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為至人,語見《列子·楊朱篇》,則是為我,而非無君也,未嘗充塞仁也。

    墨子兼愛,以兼相愛、交相利為言。

    利我之道,即存愛他。

    故必先從事乎愛利人之親,然後人報我以愛利吾親,語詳《墨子·兼愛篇》,則是兼愛,而非無父也,未嘗充塞義也。

    楊朱為我,而尊重個人之自由,有似法蘭西之民主政治。

    墨子兼愛,而流為極端之幹涉,頗類蘇俄之勞農政治。

     《墨子》有《尚同篇》,莊生有《齊物論》,标題攸同,而歸趣不一。

    莊生任不齊,以為大齊。

    墨子一衆異,以統于同。

    一放任,一專制。

     《孟子·墨者夷之章》,本人情以立言。

    然觀《墨子·節葬篇》,亦自言之有故,持之成理。

    《荀子·禮論篇》則曰:“刻死而附生謂之墨。

    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無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

    君子以倍叛之心接臧穀,猶且羞之,而況以事其所隆親乎。

    ”其大指歸于稱情而立文。

    大抵儒者順人情,故久喪以為盡哀,厚葬以為飾終。

    墨者上功用,故久喪以為廢事,厚葬以為傷财。

    此儒、墨之辨也。

    又不僅是。

    吾見墨氏尚同,儒者明分。

    尚同,斯貴兼以斥别。

    明分,故等衰之有差。

    《墨子·兼愛下》曰:“别士之言曰:‘吾豈能為吾友之身若為吾身,為吾友之親若為吾親。

    ’别士之言若此。

    兼士不然,曰:‘必為其友之身若為吾身,必為其友之親若為吾親,然後可以為高士于天下。

    ’”斯墨氏之上同也。

    儒者則不然。

    《孟子·盡心下》曰:“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

    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朱子《集注》引楊氏曰:“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無差等。

    ”則是明愛之有差等而貴明分也。

    《荀子·富國篇》曰:“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

    無君以制臣,無上以制下,天下害生縱欲。

    欲惡同物,欲多而物寡,群而無分則争。

    争者禍也,救患除禍,則莫若明分使群矣。

    故無分者,天下之大患也。

    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

    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

    ”則是明禮之不可無等差而貴明分也,此儒、墨之辨也。

     自晉魯勝序《墨辨注》謂“墨子著書作《辨經》,以正名本。

    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以正别名顯于世”。

    畢沅雲:“《經上下》、《說上下》四篇,有似堅白異同之辯。

    ”《墨子》畢氏刻本孫星衍附記此語。

    至近代梁啟超、胡适盛衍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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