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藝術的起源與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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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斯多德的悲劇發散說以及弗洛伊德的升華說都頗相近(參見第十六章)。

     谷魯斯的學說把遊戲和模仿都看作本能,是一個大缺點。

    所謂“本能”是得諸遺傳的對于特殊環境的特殊應付方法。

    例如小雞初出世就能啄食是由于本能,但是這個本能隻能應用于啄食,不能應用于營巢孵卵。

    遊戲和模仿都不像這樣固定的本能,都隻是普遍的天然的傾向。

    犬戲搏擊,鳥戲歌舞,女孩戲育嬰,雖都是遊戲,而活動的方式卻不相同,把這許多不同的活動通稱為“遊戲本能”或模仿本能,實在是太含混。

    不過“練習說”和“遊戲本能說”并無必然的關聯,後者雖不能成立,前者卻不必随之俱倒。

     關于遊戲問題還有許多其他學說。

    美國心理學家霍爾(StanleyHall)說遊戲是個體的嬰兒時代複演種族的嬰兒時代,例如人類祖先巢居,兒童戲爬樹,便是“複演”巢居生活。

    德國心理學家拉薩臘斯(Lazarus)說遊戲是逃免厭倦,借活動來振作精神。

    這一些說以遊戲為“消遣”,與常識相符,與精力過剩說恰相反。

    這些學說都各有片面的真理,也都各有難點。

    本章非專論遊戲,所以姑且把它們略去,隻取最流行的“精力過剩說”與“練習說”來研究一番,看看藝術是否起源于遊戲。

     “精力過剩說”我們立刻就可以把它抛開。

    這并不是因為它錯誤,是因為它太籠統。

    一切活動都是精力的表現,不但遊戲和藝術是如此,實際生活的工作亦莫不然。

    要說是沒有事幹,精力不得開銷才去遊戲,這在一部分人固然是事實,但也還是一件待解釋的事實。

    世間可用精力的活動極多,何以于工作之外又要遊戲和藝術呢?近代生活日漸繁忙,治生不暇者何以仍然不舍藝術呢?米勒(Millet)、高更(Gauguin)諸大畫家都是困苦終身的。

    席勒要贊美造化,贊美人生,以為由精力過剩所得的自由活動是最可寶貴的天賦珍品;其實人生可貴,并不在有過剩精力時才可流露自由活動,而在能超過自然需要的緊迫,于精疲力竭時仍有自由活動的表現。

    在許多藝術家的奮鬥史中我們都可以見出這點真理。

     其次,如果“練習說”可以解釋遊戲,則文藝顯然與遊戲不同。

    誰能說音樂、圖畫等藝術是要把将來在實際生活上所用得着的本領預習娴熟呢?和遊戲最類似的藝術莫過于戲劇,演戲的目的是在預習扮假面孔,将來好欺騙生存競争場中的對手麼?我們已再三說明過,美感經驗不帶實用目的,如果應用“練習說”來解釋藝術,則非但藝術與美感無關,即美感也不能脫離實用目的了。

     二 如果藝術上的遊戲說不過如此,我們就不用費時間去讨論。

    但是問題并不如此簡單。

    我們縱然否認藝術就是遊戲,藝術起源于遊戲仍是一個可能的假設。

    要斷定這個假設能否成立,我們須作較精密的分析,看藝術和遊戲接近的地方在哪裡,由遊戲中可否演出藝術來,假如可能,再看演進的次第如何,藝術超過遊戲的地方在哪裡。

     我們不肯輕于否認藝術和遊戲的關聯,最大的理由在從研究兒童心理學所得的事實。

    稍和兒童接觸過的人們都知道兒童同時是遊戲者又是藝術家,比如他在地上畫一個圓圈,在圓圈裡塗抹幾點幾劃,然後再畫兩條直線把它撐起,說那是他爸爸或是他哥哥,這純是藝術呢?還純是遊戲呢?這并非偶然的關聯,我們把兒童遊戲的心理詳加分析,便可以見出藝術和遊戲有許多相類似的地方。

     瑞士兒童心理學家皮亞傑(Piaget)曾舉過兩個實例,頗可引來作讨論的起點。

    他的孩子有一天在廚房裡看見一隻死鴨,立刻就跑到會客室裡手腳朝天地卧在地闆上,告訴人說:“我是死鴨。

    ”有一天他和他的小女孩約瑟林在山上散步,約瑟林埋怨她父親走得太快,使她走得腳痛。

    她父親道歉說:“實在對不起,我并不是有意的。

    ”走到半途時,約瑟林忽然止住她父親說:“現在你是約瑟林,我做爸爸,你向我埋怨,埋怨我走得太快。

    ”她父親照辦了,她扮着他的口調說:“實在對不起,我并不是有意的。

    ” 這一類的遊戲是極常見的。

    從這中間我們可以看出遊戲的一個特點,就是把意象加以客觀化。

    皮亞傑的孩子心裡剛印上一個“死鴨”的意象,要把它從心裡外射出來,使它變成一個具體的情境,于是自己就卧在地上扮死鴨;約瑟林心裡剛印上一個“道歉”的意象,要把它從心裡外射出來,使它變成一個具體的情境,于是請她的父親和她自己換過地位來扮演一次。

    意象本來是得諸外物界的,是客觀的事實所變成的主觀的觀念。

    實在世界都要先化成意象世界,才能為知覺的對象。

    兒童在遊戲時把意象仍然還到外物界,看來雖似扮演外物,實在他的樣本是自己心裡的意象而不是意象所本的外物。

    意象之先的情境是實在的,意象之後的情境是他根據意象為樣本而創造出來的。

    意造的情境雖是實在的情境所引起的,卻不受它拘束。

    例如父親可以變成女兒,女兒可以變成父親,人可以變鴨,這都是經過幾分意匠經營的結果;依皮亞傑說,都經過象征作用,把可聞可睹的具體的情境來象征心裡的意象。

     藝術家的創作和兒童的遊戲,繁簡雖有不同,而曆程卻是一樣。

    他也是把意象加以客觀化,也是把心境從外物界所攝來的影子做樣本,加以若幹意匠經營之後,換個新面目返射到外物界去,造成一個具體的形象。

     兒童的圖畫也是如此。

    他心裡有一個人形,要把它表現出來“表現”就是“客觀化”所以在地上畫一個圓圈,加上幾個點和幾條線。

    他的樣本不是實在的人體,而是自己心裡的意象。

    兒童所能組成的人形的意象原來就很粗略,所以他的圖畫并非人形的寫真,隻是人形的象征。

    他看人時,隻注意到運動的部分,所以耳和軀幹往往被忽略去,手和腳常畫得一樣長,頭部常畫得比實際的大幾倍。

    兒童在遊戲時都用象征,而他們的象征的方法向來是很粗拙。

    一條竹棍可以拿來當馬騎,一個沙桶一會兒是屋,過一會兒是車,再過一會兒又是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