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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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不敢誰, 肩輿擄載三十妻。

     伍生有膽無智略, 謂河可馮虎可搏。

     身膏白刃浮屠前, 此鄉父老至今憐。

     王若虛評黃庭堅的詩,謂為“有奇而無妙”,其言甚确。

    庭堅一派的詩過于喜歡用古典,流于拗拙;後人學之,至于生硬晦澀,了無意味。

    故後來有才氣的詩人,皆自創新的風格,極力反對江西派的詩。

     南渡詩人如葉夢得、陳與義等,還沒有完全擺脫江西派的藩籬。

    至陸遊、範成大、楊萬裡諸大詩人相繼起來,才造成南宋新詩壇的光輝。

     楊萬裡《跋徐恭仲省幹近詩》雲: 傳派傳宗我替羞, 作家各自一風流。

     黃(庭堅)陳(師道)籬下休安腳, 陶(潛)謝(靈運)行前更出頭。

     我以為這幾句話不但是反對江西派的獨立宣言,還可以表示他們作詩的創造精神,表示他們不依傍古人門戶而能自創風格的精神。

    這種精神實是南宋初期詩壇的特色。

     陸遊是南宋詩人中之最傑出者,是一位最富于感情的文學家。

    我們看他的表面頹放不拘禮法,卻不知他的心情極熱烈,他的愛國觀念極強,雖至衰老将死,猶不忘情于恢複中原故國,而發為悲壯感慨的浩歌: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 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卧聽風吹雨, 鐵馬冰河入夢來。

     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 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 家祭無忘告乃翁。

     我們的詩人,一方面想念着破碎的山河而凄怆;一方面又眷懷着殉情的愛妻,為之終身痛悼、哀吟: 沈園 夢斷香消四十年, 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 猶吊遺蹤一泫然! 其二 城上斜陽畫角哀, 沈園非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 曾是驚鴻照影來。

     陸遊的詩,有悲壯激昂的境界,也有閑适飄逸的境界。

    他的一生,本是詩人的生活,愛閑散,愛清遊;他的作品也長于描寫自然山水。

    我最愛他的一首《劍門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 遠遊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 細雨騎驢入劍門。

     “細雨騎驢入劍門”七個字,真是何等美妙的詩境! 範成大(1126—1193),是南宋最負盛名的田園詩人。

    字緻能,号石湖居士,吳縣人。

    累官參知政事、資政殿學士,他的詩長于寫實,作風清新婉峭、閑适澹雅,直追陶潛。

    例如: 夏日田園雜興 晝出耘田夜績麻, 村莊兒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 也傍桑陰學種瓜。

     秋日田園雜興 靜看檐蛛結網低, 無端妨礙小蟲飛。

     蜻蜓倒挂蜂兒窘, 催喚山童為解圍。

     橫塘 南浦春來綠一川, 石橋朱塔兩依然。

     年年送客橫塘路, 細雨垂楊系畫船。

     楊萬裡(1127—1206),也是一位自然派的詩人,字廷秀,号誠齋,吉州吉水人。

    曆秘書監,以寶谟閣學士緻仕。

    他的詩狀物寫情無不入妙,最愛用俚言俗語,故白話詩最多。

    例如: 閑居初夏午睡起 梅子留酸軟齒牙, 芭蕉分綠與窗紗。

     日長睡起無情思, 閑看兒童捉柳花。

     蝶 籬落疏疏一徑深, 樹頭先綠未成陰。

     兒童急走追黃蝶, 飛入菜花無處尋。

     萬裡的詩自由放肆,獨辟蹊徑,時人目之為“誠齋體”。

     自這些大詩人相繼死去,南宋的詩壇便愈趨愈下了。

    江西派的流風雖不能束縛偉大的詩人,卻很能牢籠一般小作家。

    其末流至詩皆拗拙不可讀。

    雖後來有号稱“永嘉四靈”的徐照、徐玑、翁卷、趙師秀諸人起來糾正江西派之弊,改宗晚唐,可是他們的詩也并沒有表現什麼好的成績。

    往後又有号稱“江湖派”的詩人起來,也大都是些低能的作者。

    隻有劉克莊、戴複古、朱淑真等偶有好詩寫出來。

    至于宋末,詩壇益不振。

    當時著名的詩人如謝翺、文天祥、林景熙、謝枋得、汪元量諸人的詩,皆具有氣魄,富有感慨,而缺乏才氣,佳作極少。

    于是所謂“宋詩”,便随着南宋之亡而衰落了。

     宋代的小說 宋人繼續着唐人努力于傳奇的創作,而成績則遠不逮。

    宋之作者如徐铉、樂史等,皆缺乏才氣,隻是模拟唐人,故造詣不高。

    略為可觀的作品,隻有《楊太真外傳》《趙飛燕别傳》《譚意歌傳》《王幼玉傳》《王榭傳》《梅妃傳》《李師師外傳》等數篇而已。

     可是,宋人雖不長于作傳奇體的文言小說,而當時民間有一種新興的白話小說,卻足為宋代小說界的光輝。

     白話小說本始于唐,今所傳者尚有《唐太宗入冥記》《孝子董永傳》《秋胡小說》《維摩诘所說經俗文》《釋迦八相成道記》及《目蓮入地獄故事》等書(敦煌千佛洞所發現),皆為唐人的作品。

    至宋而白話小說益盛。

    宋代的白話小說,叫作“诨詞小說”,又叫作“平話”。

    據灌園耐得翁《都城紀勝》的記載,分宋小說為三類: (一)銀字兒——煙粉靈怪傳奇; (二)說公案——搏拳提刀趕棒及發迹變态之事; (三)說鐵騎兒——士馬金鼓之事。

     小說為宋人說話之一科,說話者與今之說書相似,即講半真半假的故事也。

    講故事本不是一件難事,但若求講得有聲有色,博得群衆的歡迎,自非随口可道,必須有完善的底本為憑。

    此種底本,是為“話本”。

    宋人“話本”小說之流傳者,今有《新編五代史平話》及《京本通俗小說》二種。

     《新編五代史平話》為中國長篇演義小說最初的一部,作者不詳,大約是經幾度修改寫定的“話本”。

    内容系講梁、唐、晉、漢、周五代的軍事,每代二卷,首尾皆附以詩。

    今本《梁史》《漢史》皆缺下卷。

    (按此書本系講史,與小說異科,惟以後來演義發達,講史遂亦并稱為小說一類。

    ) 《京本通俗小說》亦系殘本,今存第十卷至十六卷及第二十一卷,每卷小說一篇,共計八篇,其目錄如下: 《碾玉觀音》 《菩薩蠻》 《西山一窟鬼》 《志誠張主管》 《拗相公》 《錯斬崔甯》 《馮玉梅團圓》 《金虜海陵王荒淫》 這都是用白話寫的短篇小說,大概都是南宋人的作品。

    每篇開頭都有詩或詞,并講些與本篇相類似的故事為引子,然後叙入正文。

     《碾玉觀音》系叙紹興時某郡王府有碾玉觀音的待诏崔甯與府中養娘秀秀相愛而偕逃,組織小家庭于潭州。

    不料為郡王府郭排軍所見,遭其陷害,秀秀被郡王活埋于王府之後花園。

    但她的靈魂仍随着崔甯做鬼夫妻,終于報郭排軍之仇而逝,崔甯亦偕殁。

     《菩薩蠻》是講紹興時有少年陳守常,多才薄命,剃發入靈隐寺為僧,以能詩詞極得某郡王之寵愛。

    後因被誣與王府侍女新荷通,橫遭杖楚。

    及案情辯白,守常已圓寂矣。

     《西山一窟鬼》系講紹興間秀才吳洪,赴臨安應試落第,教書度日。

    由王婆做媒,娶李樂娘為妻,姿色絕佳,有從嫁錦兒亦美,皆鬼也。

    吳洪發覺後,懼甚。

    幸得癞道人為之作法除妖,後吳亦仙去。

     《志誠張主管》是講開封府員外張士廉,家财百萬,年老無子,續娶王招宣府遣出之小夫人為妻。

    小夫人怨員外衰老,施愛于員外家之主管張勝。

    張不為所動。

    後員外因受小夫人曾竊出王府珍貴珠寶之累,家産全被抄封。

    小夫人亦自缢死。

    她死後猶化為少女追随張勝,但張終以女主人敬事之焉。

     《拗相公》是講王安石施行新法之害,中叙其罷相後由京師至江甯時,途中所見老百姓對彼的痛恨情形,體例不似一篇小說。

     《錯斬崔甯》是講高宗時有劉貴為盜所殺,其妾陳氏及少年崔甯因嫌疑被指為通奸同謀殺夫,皆處死刑。

    不久劉妻王氏亦為靜山大王所劫為壓寨夫人。

    王氏初不知靜山大王即殺夫之盜也,頗相愛好。

    後王氏得盜于忏悔時講露出此案真相,乃徑赴衙門訴盜。

    終殺盜以雪冤雲。

     《馮玉梅團圓》也是講高宗時的故事。

    叙少女馮玉梅在亂難中與家人失散,為賊所擄,而與賊黨中一忠良少年範希周結婚。

    賊黨失敗後,夫婦又失散無蹤。

    其後經過許多波折,馮玉梅終于與父母、丈夫相會而團圓。

     《金虜海陵王荒淫》是講金主亮的荒淫故事。

    此篇之題材内容本無何等價值,但其描寫之佳,在宋人“話本”小說中實首屈一指。

     宋人的白話小說,除以上所講者外,尚有《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及《大宋宣和遺事》二種,皆為模拟“話本”的作品。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共分三卷,十七章。

    因每章均有詩有話,故名為詩話。

    中記唐三藏往西方取經,途中疊遇妖魔的神怪故事,為後來《西遊記》之所本。

     《大宋宣和遺事》分前後二集,中含十節故事:第一節,叙曆代帝王荒淫之失;第二節,講王安石變法之禍;第三節,講王安石引蔡京入朝,至童貫、蔡攸巡邊;第四節,講梁山泊宋江等英雄聚義的本末;第五節,講徽宗幸李師師家的豔聞;第六節,講道士林靈素的進用事;第七節,講京師臘月預賞元宵及元宵看燈的繁華盛景;第八節,講京師的失陷于金;第九節,講徽、欽二帝北行的痛苦和屈辱;第十節,講高宗的定都臨安。

    中除第二、第三、第八、第九及第十諸節為文言,餘皆白話。

    最值得我們注意的為第四節講梁山泊聚義之事,實為後來《水浒傳》的底本。

     綜括起來評論:宋人的白話小說,其本身的價值,本不值得我們過分去贊美。

    但在這草創的時期,作者隻是用白話以求描寫的逼真和盡人的能解,故不免缺乏深長的文學意味。

    然由此創制了白話小說的規模,為元以後章回小說發展的先驅,其開辟新路之功自是可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