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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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歎息,遠行多所懷。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

    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栖。

    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

     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 曹操半生戎馬,指揮疆場,浩然雄氣,直沖雲霄;故他的作品力道甚足,風格甚高。

    隻可惜他所傳的作品不多。

     曹丕(187—226)字子桓,操長子。

    他在政治上也是一位大野心家,把漢朝的帝國奪了。

    可是他的作品卻絕沒有雄勁氣;風調清绮閑雅,婉約風流,《談藝錄》稱其“資近美媛”。

    例如他的《燕歌行》: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

    念君客遊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茕茕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曹丕的文章也作得很好,他的《典論·論文》是古代一篇有名的文學批評。

     在曹氏父子中最負文譽的要算曹植了,他是屈原以後最大的詩人,是建安期文壇的大權威。

     植(192—232)字子建,丕之弟。

    相傳他十歲即善屬文,與曹丕并負文名,有“七步成章”的佳話。

    他為人“性簡易,不治威儀;任性而行,飲酒不節”,完全是一個浪漫文人。

    雖貴為封藩之王,而為曹丕所忌,遠徙他鄉,郁郁不得志,後以愁苦過甚,病死,年隻四十一歲。

    世稱陳思王。

     曹植的最大成就是在詩歌方面,他的詩歌受樂府古辭的影響甚深;今舉他幾首名詩為例: 七哀詩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婦,悲歎有餘哀。

     借問歎者誰?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栖。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美女篇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

     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頭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

     羅衣何飄飄,輕裾随風還。

     顧盼遺光采,長嘯氣若蘭。

     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

     借問女安居,乃在城南端。

     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

     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顔? 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

     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

     衆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 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歎。

     曹植以貴公子而處憂愁不堪之境,故所作多言哀情。

    他不僅懷想京都的時候,要興“朔風”之歎;他就看見白鶴,看見蟬,看見鹦鹉,都要引起他的哀思,發為哀吟。

    在他的集子裡面哀楚動人的詩至多。

    作者在這樣桎梏的環境中,所想望的隻是無拘無束的自由,試讀他的《野田黃雀行》: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

     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 不見籬間雀,見鹞自投羅。

     羅家見雀喜,少年見雀悲。

     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

     飛飛摩蒼天,下來謝少年。

     “飛飛摩蒼天”隻是曹植的幻想,這位薄命的詩人終于是困厄而死的。

     鐘嵘《詩品》列曹植詩為上品,并且稱道他的詩說:“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

    ”這十六個字的批評,我以為說得很好。

    曹植的詩,聲調諧協,字句精工,故論者稱他“文如繡虎”。

    可是,從此便漸脫民間詩的俚俗風味——也可以說漸脫民間詩的好處——變成文人化的詩了,已漸開兩晉六朝詩的绮靡風氣了。

     曹氏父子而外,号稱“建安七子”(或稱“邺下七子”)的孔融、阮瑀、陳琳、王粲、徐幹、應玚、劉桢,都是漢末的著名文士。

    曹丕《典論·論文》有一段批評七子的文章很好: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玚德琏,東平劉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學無所遣,于辭無所假,鹹以自聘骥騄于千裡,仰齊足而并馳……王粲長于辭賦;徐幹時有齊氣,非粲之匹也。

    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

    然于他文,未能稱是。

    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

    應玚和而不壯;劉桢壯而不密。

    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至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俦也。

     在七人中,孔融(153—208)早為曹操所殺。

    其餘六子,都是曹家豢養的清客。

    說到他們的辭賦,大多數是些藻飾的文章,沒有文藝價值的居多(曹植的賦亦不足贊美)。

    隻有詩歌方面,還不少可舉例者。

    如孔融哀兒死的《雜詩》,阮瑀(約165—212)寫孤兒苦的《駕出北郭門行》,都是很能動人的作品。

    寫得最哀楚動人的,要算陳琳(?—217)寫邊禍凄慘的《飲馬長城窟行》: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往謂長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築諧汝聲。

    男兒甯當格鬥死,何能怫郁築長城。

     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裡。

    邊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婦。

    作書與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事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

    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

    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結發行事君,慊慊心意關。

    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這樣絕妙的哀歌原是模拟樂府古辭而來的。

     在七子中,王粲(177—217)要算最負文譽的一個。

    劉勰稱他:“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乎。

    ”(《文心雕龍·才略篇》)我們且舉他一首有名的《七哀詩》為例: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

     複棄中國去,委身适荊蠻。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

     顧聞号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這是寫漢末大亂的情形,是一篇極好的悲劇詩。

    建安文人很喜歡用詩來寫當代的社會問題,顯然是受了樂府古辭的影響。

    在他們的賦裡面是絕找不出這樣有時代背景的作品。

     說到這裡,我們絕不可忘卻還有一位多才的女作家蔡琰,她曾經寫下一篇很長的《悲憤詩》,叙述漢末變亂時自己的遭遇,更是一篇凄怆動人的作品。

     蔡琰是漢末有名的文學家蔡邕的女兒,有才學,初嫁衛氏,夫死無子,寡居娘家。

    于興平年間,正值董卓亂時,她為胡騎擄去,居匈奴十二年,生二子。

    曹操憐蔡邕無嗣,派人用金璧将她贖回。

    後嫁董祀。

    這首詩是她回國後追述其經過的哀楚,全文共五百四十字: 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

    志欲圖篡弑,先害諸賢良。

    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

    海内興義師,欲共讨不祥。

    卓衆來東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

    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

    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

    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

    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

    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

    失意幾微間,辄言斃降虜。

    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豈複惜性命?不堪其詈罵。

    或便加棰杖,毒痛參并下。

    旦則号泣行,夜則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

    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

    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

    感時念父母,哀歎無窮已。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

    迎問其消息,辄複非鄉裡。

    邂逅徼時願,骨肉來迎己。

    己得自解免,當複棄兒子。

    天屬綴人心,念别無會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

    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

    人言母當去,豈複有還時?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

    見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癡。

    号泣手撫摩,當發複回疑。

     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别。

    慕我得獨歸,哀叫聲摧裂。

    馬為立踟蹰,車為不轉轍。

    觀者皆歔欷,行路亦嗚咽。

     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

    悠悠三千裡,何時複交會?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推敗。

     既至家人盡,又複無中外。

    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

    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

    出門無人聲,豺狼号且吠。

    茕茕對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

    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

    為複強視息,雖生何聊賴。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勵。

    流離成鄙賤,常恐複捐廢。

    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這篇詩是作者自寫她的實感,是真血淚染成,故感人至深。

    建安時期的詩歌,這要算是第一篇巨制。

     以上說的是漢末建安文學的大概情形。

    至建安末年,王粲、陳琳、徐幹、應玚、劉桢,都同時死了(217);阮瑀則死得更早(212);其他的文人如祢衡、楊修、路粹、吳質、丁儀、丁廙、邯鄲淳、荀緯等,都先後殂落了;至魏文帝黃初(220—226)以後,曹丕和曹植也離開了人間。

    于是,燦爛的文壇,便如雲雨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