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餘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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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鐘大呂,是兩個調門的名詞,就如同現在說,正工調、工半調,或六字調、六半調等等。

    這些事情,若問研究音樂的人,那是通通都知道的。

    就是戲界中吹笛子的人,如曹心泉、方秉忠等等,也都知道的很清楚。

    比方說,那個人唱的真是正工調工半調,這句話可以講的通嗎?既是正工,便非工半。

    倘是工半,便非正工。

    兩個名詞同時說,便不易解,就是勉強能講,也算不得恭維人的話呀!十二律呂,也都是宮調的名詞,其實就是鋼琴上手按的黑白闆,現名琴鍵。

    至所謂四聲各分陰陽一節,于皮簧中,更不合用。

    我說:“你用一個字,念成八個音給我聽聽。

    ”他說他念不上來。

    我說:“不但你念不上來,恐怕沒有人念的出來。

    ”因為别的學問裡頭,沒有這一門,隻昆曲中有之。

    這裡頭不光音的關系,還有聲的關系。

    明朝沈寵綏所著的《度曲須知》中論此最詳。

    然他所舉之八音等字,也得換字,才能分的出來。

    此層不在本文範圍之内,不必多說。

    這種情形,雖然是由唱昆曲創出來的,但唱昆曲的人,能此者百人中不準有幾個人,到皮簧中,就完全不适用了。

    皮簧中不但不分八音,連平上去入四聲,都模糊的很。

    講的隻管那樣講,他自己唱出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當時他還不相信。

    我說:“譚老闆唱片中有《賣馬》一段,你唱的也很好,你唱一句試一試。

    ”他唱了一句“店主東帶過了黃骠馬”。

    我說:“你自己審查審查,你唱的這九個字之中,有錯的沒有?”我說主字了字之音,已經都不對;黃字之音,幹脆把陽平唱成了去聲。

    這還講什麼八聲呢?我進一步對他說:“你所聽到文人同你說的話,你可以再說,但隻不過是用他來唬人,萬不可作為學說。

    總之皮簧最初是一種小調,隻有十三道轍,與昆曲中之南曲北曲,洪武正韻中原音韻等等,毫不相幹。

    你要是拿昆曲的規矩,來談皮簧,那是一點也不會合用的。

    ”并且我給他舉的例子證據很多,所以他也很以為然。

    以後他對我們一群人,就不再說這些話了。

    這話又說回來啦,他說的這話,雖然都是似是而非,但與他來往的文人政客,對于這些事情,多數都是外行,至少沒有研究過,他們聽到叔岩的議論,當然是以為很有道理,很樂意替他傳說,一人傳十,十人傳百,于是他的名氣,就起來了。

    也可以說是他的名氣,多半是由他客廳裡得來的,不都是由舞台上得來的。

    叔岩的藝術,自然也很高,但他二十多年未登台,由戲館中得的名譽較少,所以我說:他還不夠大衆歡迎的資格。

     再談到大名腳,大名腳須有創造,前邊已經說過,叔岩可以說是毫無創造。

    他自童年時代,倒嗓歇業後,一直到民國幾年,總未登過台,哪能有創造呢?但他确有演戲的天才,歌唱身段都在水準以上,因嗓音失潤,乃是無法的事情。

    他确很用功,雖倒嗓不能登台,但鑫培有戲,他必要去看。

    而且極端用心仿效,又拜為師,後又刻了一個圖章,文曰“範秀軒”,因譚在宮裡當差的名字曰金福,外邊則用鑫培二字,号曰英秀,故叔岩有此圖章。

    所以他一生腔調,雖然很好聽,但總是沒出了譚的範圍,不能說有什麼創造。

    腔調如此,身段也是如此。

    他一生的藝術雖然很好,但沒有突過前人的地方,因此便不能成為大名腳。

     以上寫了這許多,還沒說到叔岩的正事,現在才說到,這也如同小說中的言歸正傳一樣。

    現在先說我同叔岩的關系,大約在前清光緒二十四年,我有一同鄉姓蔣,在南城外一家教私館,我因有事去找他,到了門口,才知道是餘紫雲家中。

    我進去見蔣君,見三幾個小童,面貌都極清秀,即是叔岩兄弟。

    以前我并未見過叔岩等,因問“這不是餘紫雲的家中嗎?”他說:“是的。

    ”看意思蔣君似不願我久坐。

    按從前教私館之人因住在東家家中出入不便,大都不願會客,這是常情。

    我說完話剛要走,忽見餘紫雲出來在簾外大聲說:“齊先生來了嗎?”即走進來,表示的非常親近。

    他問我,您跟程紹唐是同學呀?(紹唐為程長庚之孫故有此問)我說是的。

    二人閑談了半天,他還留我吃便飯,蔣君最初見東家進來,似乎頗感不安,及見他同我很客氣,他就膽壯起來,也堅留我吃飯,他本怕有客找他,東家不願意,于他的飯碗有妨礙;當時他才知道我去,于他不但無損,而且有些益處,所以也願意多坐一會,于是我隻好在他那兒吃了一頓飯,以後又去過幾趟。

    這是我所以認識叔岩的情形。

     光緒二十六年以後,隻在戲園中看他戲,平常就不常見了。

    民國後見到叔岩,他還常說:彼時就盼着我去,因為我去了,他們就可放學。

    先生有客,學生放學,乃是舊書房照例的規矩,但蔣君不敢常見朋友,而我可常去,所以叔岩有此語。

     現在再把叔岩的家世談一談,叔岩為名須生餘三勝之孫,名青衣紫雲之子,故友羅瘿公(名敦融)從前寫過一篇《鞠部叢談》,書中說梨園世家,真正三輩都是名腳者,隻有餘叔岩。

    他還指出梅蘭芳雖也三世名腳,但中間梅雨田,隻是以胡琴出名,不夠名腳。

    譚富英雖也夠名腳,但其父小培稍差。

    他這種議論,固然不錯,但他對于餘紫雲的來曆,尚未知清。

    三勝無子,紫雲為梅巧玲的徒弟,學青衣很好,三勝見他有出息,便養為己子,其實非親生子也。

    這與程繼先之父璋甫為長庚之抱養子相同。

    這樣情形,在官樣文章中,當然可以說三世名腳,按實際上說,則還勉強。

    因為倘見一個好的就抱養,則有許多人,可以三世名腳也。

     餘三勝與程長庚齊名,是人人知道的,不必多說。

    紫雲之藝術,倒是很值得述說述說。

    現在唱青衣的一行,是最受歡迎的時代,其實這種作風,是由餘紫雲創始的。

    紫雲之前,有幾十年的工夫,青衣不大演閨門旦的戲,所有閨門旦的戲,都歸花旦扮演,所以彼時,如果有貌美的子弟學青衣,則親戚朋友,必定都來規勸阻攔:說你的孩子這樣好的扮相,為什麼學青衣呢?那不把孩子給糟蹋了嘛!那時候戲界人的腦筋,都是如此,這足見彼時之青衣不為大衆所重視了。

    其實再從前,青衣也都兼演閨門旦,後因名青衣胡喜祿老年不能演閨門的戲,于是大家盲從,就都不演了。

    到紫雲才改變過來,不但兼演閨門旦,且表情細膩,當時極受歡迎。

    王瑤卿繼起,仿效紫雲,範圍更大了許多,遂創成一派。

    梅蘭芳最初完全學瑤卿,而又特别發揚光大了許多,遂鑄成了現在旦腳的作風。

    現在社會中,隻知道王瑤卿、梅蘭芳之名,而對于創始的餘紫雲,就多半不知道了。

     紫雲承受其父遺産,自己止剩些錢,到了中年以後,就懶于演戲,所以不常登台。

    一次禦史衙門團拜演戲,傳紫雲去演,紫雲不答應,招怒禦史,說他此次不演,以後他就不必再登台了。

    紫雲賭氣,說不登台就不登台。

    于是自此以後,遂終身未再登台演唱。

    因為倘禦史同他為難,他也真吃不消。

    這種情形,在從前實事很多,無妨也帶說兩句。

    在前清無論多大官員或平民,凡家中有喜慶事,約人演戲,都名堂會戰。

    招來各腳,都用約字,每次的戲份,大約是照戲團中的戲份加倍。

    宮中及内務府堂官,或禦史衙門唱戲,則名曰傳差,應給的戲份名曰賞,不得争多。

    為什麼這個樣子呢?皇帝之權,人人知之,不必多述,内務府為宮内演戲之總管機關,唱戲的人得罪了他,他不但把宮内差使給你取消,且可以禁止你一生不許唱戲。

    禦史有巡視五城之機構,他不但可以禁止你一生不許唱戲,且可以臨時鎖拿,不必用傳票手續,戲界人當然怕他們,紫雲後來不敢演唱,就是為此。

     叔岩大緻生于光緒十六年,名第棋,行三,幼年即從名老生教師吳連奎學戲,後又拜賈麗川為師,十二三歲時,初登台于平介館,當時與他并稱者,尚有小桂芬。

    二人年歲相若,初次登台,都在平介館。

    小桂芬隻早一年,叔岩歌唱之韻味,似比小桂芬稍強。

    但做功表情,似又不及小桂芬。

    八兩半斤,所以兩人齊名。

    當時還有首民謠曰:“真難得倆名伶,小桂芬小紫雲,唱也好做也好,能叫座真迷人。

    ”可惜二人都唱了幾年,就都不能登台了。

     小桂芬比叔岩歇的更早,民國以後,我才又得見他,也很熟,可惜忘了他的姓名,隻知他的外号,曰蜜餞曹操;這個外号,也很算特别,他是孟小冬的母舅,後來久住天津。

    叔岩在北平唱了一年外,便往天津去演,後因他雖為紫雲之子,但他父唱青衣,他唱老生,以小紫雲三字為号,稍不合式,乃改名小小餘三勝。

    到天津演出,大受歡迎,這一受歡迎,可就吃了大虧了,他家中隻知得錢,不管小孩的身體,每日連戲館子帶堂會,至少演兩出,多的時候,演過四出,十三四歲的小孩,哪受得了?所以倒嗓後,一蹶不振,以至嗓音終身未能回來。

    由清朝末年,到民國初年,二十多年的工夫,總未登台演唱,隻在春陽友會票房中,消遣消遣。

    該票房中人才雖很多,但于叔岩則沒什麼益處,故藝術也不能進步,然叔岩因天才的關系,不但好此,而且極肯用功。

    在叔岩成年之後,北平所有好的老腳,多數都已去世,彼時藝術最完備最受人歡迎者,為譚鑫培。

     拜譚鑫培為師 叔岩以嗓音相近的關系,乃專心效法譚鑫培,凡譚有戲,叔岩無不去看,并拜認為師,送執見禮頗厚。

    但戲界的習氣,哪一個好腳,也不肯教徒弟,程長庚、梅巧玲等,他們都收的徒弟不少,但都是特别花錢另請教習代教,自己或者也許偶爾教一些,但極少,他固然懶的故,不願教,且真也不長于教戲,這與其他的學問,都是一樣,學問大的人,不見得能夠教學生。

    最早不必談,百餘年來,都是如此。

    比方:王瑤卿梅蘭芳兩人,收的徒弟都不少,瑤卿自塌中後,本來可以靠教戲謀生活,但是他也不教,隻是在偶爾高興的時候,對大家談論談論。

    他這種談論,大家聽了之後,也就很有益處,所以大家也還能得到技術的幫助。

    關于戲界的知識,我得到他的好處就很多。

    若想使他一五一十,一手一勢的來教,那是很不容易的。

    鑫培更是如此。

    他不但不教人,連他所唱的好腔,都不樂意讓人學,一次演《失街亭》,他看到台下票友很多,他知道這些人,都是為學他那個腔來的,于是他的舊腔,一個未唱,都變化了。

    這件事情,從前的老票友都知道的。

     學了半出《戰太平》 鑫培連他兒子小培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