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蕉葉上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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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教科書所提供的都要多;同時,我們有馬克思主義,随時可以提高我們的思想和分析能力,使我們對曆史和曆史人物的客觀實際,能夠有正确的理解,能夠看到諸如“對真理和正義的熱忱”,看到“個人的憎惡,或者甚至是各種純粹個人的怪癖”等等以外的東西。

     大家都知道《紅樓夢》是刻畫女性最多的書。

    曹雪芹甚至把賈寶玉也算在她們的行列之中。

    按照賈寶玉的排列方法,還把自己放在最前頭。

    這是對的。

    即使用封建社會的價值來衡量,也是對的。

    因為賈寶玉是天下“無能第一”,世間“不肖無雙”。

    封建社會把他貶到女性隊伍裡,也是恰如其分的。

     在武梁祠漢代石刻上,女娲、伏羲手中拿着的:一個是規,一個是矩,都是工具,我說它是工具,并不是說它們不代表陰陽。

    人類最早的科學總是和神話交織在一起。

    特别是伏羲和女娲都掌握着工具,這是值得注意的。

     人類最初的分工,是在男女之間,為了生育子女而出現的。

    正如最初的優生學,是出現在蜜蜂的分工上一樣。

    在對偶婚階段,家庭内的分工,是男人取得勞動工具的所有權,女人取得家庭用具的所有權,男人主宰森林,女人主宰家庭。

    随着私有财富的增長、管理以及繼承,一夫一妻制才得以出現。

    這是私有制對原始的自然生長的公有制的勝利的結果。

    它本來是一個曆史的偉大進步,但伴随着奴隸制和私有财富的需求,它又是相對的退步。

    因為它使兩性的關系,成了占有和被占有的關系,女性處在男性的從屬地位而被奴役着。

     随着繼承制度的轉移,由母系制過渡到父系制的繼承權,在我國,在大禹時代就确立了。

    由禹傳給了啟,一直繼續了幾千年。

    神話中嫦娥吞食了不死之藥,但她在地上不能長生,隻有在碧空中才能長生。

    這正象征着母系制在地上的徹底的消亡。

     婚姻的形式,到達了一夫一妻制家庭,這種形态,包含了一切未來在社會中廣泛發展起來的對立。

    對這個細胞形态,剖析入理,就會反映出曆史發展中的種種矛盾。

    而曹雪芹在這方面恰恰是做得最為出色的。

    在私有制存在的曆史中,一些人的幸福和發展,必然是建立在另一些人的痛苦和被壓抑之上。

    賈寶玉“自甘暴棄”,側身于女性群中,正是由于情願站在被奴役、被壓迫者這一邊,成為一名在“天榜”中的代表人物。

    這種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是有選擇的。

    我絕不是危言聳聽,因為它本來就是這樣的。

     因此,我們不難理解,曹雪芹為大觀園中的女性控訴,也就是為被壓迫階級控訴的反映。

    從這開始,展開驚心動魄的曆史長河的縮寫,便在一座小小的“大觀園”裡面容納了整整一部“二十四史”。

     和這個問題相關聯的,我們還要談到曹雪芹所處的時代的民族矛盾問題。

    從朱舜水所揭露的統治者巧取豪奪中可以看到,從雍正頒發的《大義覺迷錄》中可以看到,從乾隆的毀書、禁書、大興文字獄中也可以看到。

    毛澤東同志說:“民族鬥争,說到底,是一個階級鬥争問題。

    ”我們再從旗籍奴隸大量逃亡,從機匠“叫歇”,從農民“鬧街”,從兵丁“炸營”這些史實中,都可以證實這個問題。

    隻有我們好好地考察這些,才可能在曆史本身中去找尋決定它們的動力。

    但是從哲學的意識中把這種動力輸入曆史的事,卻是經常被人使用的。

     最後,關于曹雪芹的曆史趨向問題,也要和你談談。

    以前我看過一位德語作家的小說《鄉村的羅密歐和朱麗葉》,我對它的結尾一直不滿足,因為他對主人公沒有指出應有的出路。

    我并不是說每篇作品都要這樣做,但我對這篇作品,總有這樣的要求。

    因此,《曹雪芹》的去向問題,也經常在我腦子裡萦回。

    感謝《廢藝齋殘稿》的發現,它為我解決了這個問題。

    至于它的真實性如何,且不去管它。

    但它提供給我們的,比憑空虛構的還更富于想象力,單憑這一點就足夠了。

     就此擱筆。

    讓我借用××最近給我的詩句:“一天翠雨滴蕉葉,半畝芹根透紫芽。

    ”權且把這信當作寫在蕉葉上寄給你吧!現在,雨聲還在淅瀝,窗外茑蘿正挂着累累的花蕾呢。

    我等待你的來信。

     1978年9月1日 (原載《曹雪芹》上卷,北京出版社,198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