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皮裡陽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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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老子的随時詢問。

     清兵入關,跑馬圈地,各旗都利用自己的政治權勢,來占據肥田富地。

    對于旗地分割的糾紛,反映出皇室内部鬥争的尖銳來。

     清代在開國時,還保有“元老制”。

    可能在皇太極時,還實行“軍事會議”制度。

    康熙作了必要的改革,雍正大刀闊斧阻止滿洲貴族的擅權,有意識地杜絕明代那種分封,防止朋黨傾軋,從而達到了專制制,權力集中于皇帝自家手中,為乾隆鋪平了統治道路。

     乾隆在位期間,中國出現了一個奇迹般的繁榮景象。

    他向全世界來擺弄龍威的本錢,正是雍正講求息養生殖的結果。

    乾隆一變“與民生息”的作法成為“由民供養”的作法,當他多方面吸引有才有智的人物為他所用,他的成就,足使當時臣子為之高呼萬歲。

    但在繁榮的帏幕下,農民的反抗正以多種形式蔓延着。

    人民發出疑問,好景到底能維持多久,帝國的支柱是什麼? 清朝的出現,是對明朝的否定;乾隆的末世到嘉慶,又是對清代自我否定的開端。

    “内囊”已空的局面,在曹雪芹時代已經露出,這就迫使整個“龍之帝國”從龍的金光閃爍中開始清醒。

    在名揚中外的“萬王之王”的氣派中,那種把金錢往水裡抛的聲音,已經傳入人們的耳中。

    雖然還在“一局輸赢尚未真”的情況之下,但是曹雪芹已從虛假中看到什麼是真了!從理中發現非理,從正面看到反面。

     熱河行宮的外八廟有一尊大佛,據說是按乾隆面容塑造的。

    這透露出他内心的秘密:不但要統治人事,還要統治臣民的靈魂。

    這位“寶”皇帝十分重視形式,突出一例,即是以貌取人。

    和珅就以面容姣好,應對得體,為乾隆看中,從小奴才提拔為富甲天下的一等公(當然,這是就一般風氣而言,像于敏中也被重用的,但他也嘲笑過于敏中的長相)。

    按這個标準,曹雪芹定會上選。

    然而卻适得其反,這才是矛盾的主要點。

     現在,再回頭看看清代皇上出巡圖,很清楚了,連穿“黃馬褂”的大臣,也都有幾分聳肩曲背的架勢。

    這才是那個時代的特征:人像是以奴像來顯示着的。

    如果說希臘是讓諸神和人十分接近,神被人化了;那麼,清代的畫卷中它使人和奴十分接近,人被奴化了。

     人類的每個時代都有着它的反面。

    而在清代,人們考慮的會更多些,因為對明代還記憶猶新,加之海禁複開,神州之外還有另外的州;外邦人也帶來同時代的一些奇巧事物來。

    這些不光是産生物質的效果,也起到精神的影響。

    有學者說,康熙要曹寅到東洋,是為學習織錦技術去的。

    這是可能的。

    我在蘇州考察時,從碑文上看到記載李煦在職時的織造局,有織工千人之衆,可見當時織錦業的發達。

     都市在發展,人們愈離開自然的賜予,便愈在更多方面來控制自然。

    但是正如馬克思說的:“人類愈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别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

    ”他這話是在人大量使用機械的時代說的,但在人們已經開始湧向都市來找飯吃的時代起,這話就已可以适用了。

     毫無疑問,人是自己命運的創造者。

    然而一切發現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蠢的物質力量”,中國古語中習慣用“子女玉帛”這個詞來顯示财富,便是很形象的時代語言。

     這樣,曹雪芹在他所處的時代“體會”到什麼呢?他體會到那與他休戚相關的“悲哀和問題”,也就是時代的反面。

    即便不提曹雪芹公開宣揚“皮裡陽秋”的寫法的話,那半部《紅樓夢》也早已說明了這個問題。

     《紅樓夢》本身會說明,它記錄的不是别的,正是“當代的悲哀和問題”。

    曹雪芹的“當代”,自然是封建主義的時代了。

    曹雪芹不是為它唱挽歌的,而是為那時代的“悲哀和問題”作原告的。

     1983年元月于北京 (原載《随筆》1983年第3期,198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