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與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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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是大聖人,主張述而不作,他“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曆史給他以特權,隻有他作的闡明解釋才作數,他擁有這種知識産權,足以培訓三千多位弟子,他的大弟子最高的理想是為王者師。

     在清代,中國出現一位大思想家王夫之。

    他不僅是位涵天蓋地的哲學家,同時也是位了不起的美學家。

    世界上凡是稱得起哲學家的人,都得有“參透”世界萬事萬物的本領不可。

    也唯有擁有這種力量,他才能完成他的思想體系。

    但有的是真“參透”,有的是假“參透”。

    王夫之對美學也講過幾句話,對我很有啟發。

    也可以說事物都在人人眼中流過,同時也在思想中流去,唯有王夫之從中總結出真理,寫出人人心中所有,又為人人筆下所無。

     王夫之對自己的曆史地位是理解的,他對自身的價值也是清醒的,他了解自己所處的曆史環境,又了解曆史所賦予他的使命,他要為曆史開創新章,他要對長期曆史的積累加以科學的闡明,為那原本發光的思想,起到曆史的作用。

     王夫之要改變幾千年曆史的局面,當時的氣候,正是處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他堂堂正正地喊出:“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令活埋。

    ”王夫之要為“六經”著寫新頁,他自忖這七尺之軀的人,已觸犯“不肖”的罪過,理應“活埋”才合祖法。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認識卻是無限的。

    天的壽命是無限的,人對天的理解又是有限的。

    人對客觀的認識是有限的,但人的主觀願望卻是無限的。

    結果是一部人類生存史,并不是按部就班地發展着,有時甚至是錯位。

     曆史這個怪物,有時既會出現長江上的塌方,有時又會出現黃河上的決口,事物總是千變萬化的,但人類卻有權利也有義務來理順它。

     人對人自身的認識從來都不夠準确,上古的人,認為高山是天地的通道,“大荒之中,有靈山”,有十巫可以從此升降(《山海經·大荒西經》),這些巫可以自由來往天地間。

    中國認為巫士和不凡的人物可以把天上的東西竊取到地上來。

     人類對自己的創造力一向估計不足,常把偉大的事物編派作是上帝賜下的,或者是能人從天上盜取的,大禹的父親鲧曾把天上的“息壤”偷到人間來湮治洪水;啟從天上盜取“九歌”,人們才有最美的歌子。

    我們從馬王堆出土的帛畫上,就可以看到嫦娥是偷吃了不死之藥逃到天上。

    可見人對自身應該享受幾許生存權,直到今天也沒弄清。

    對于這個日常生活中,每時每刻都會遇到的問題,卻都濫唱高調,不願理清,王夫之宣言要自開生面,甘願活埋。

     但是大多數世人,都不敢正視現實,都在自欺欺人。

    唐代王梵志就寫過一首小詩,予以嘲諷: 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

     打鐵做門檻,鬼見拍手笑。

     一般說來,人的壽命活到百歲很不容易。

    而人們都厚着臉皮唱着“松鶴遐齡”的老調子,大戶人家要在門口做個門檻,高門大第還把門檻包上鐵皮,不讓死神走進門來。

    鬼看到人們這種做法,卻拍手大笑,笑人的無知。

     古代富豪名宦,家居都造深宅曲室;中等人家,家中有大廳的,也都立有門限,以示内外有别。

     據說齊國名相晏子,原先居室狹隘繁嚣,但他并不遷入相府宅第,仍然居住在當年的陋室,因為那兒臨街近巷,可以得知民情,随時随地可以考察外界事物。

    居處陋室的晏子從而取得優勢。

     門檻是室内室外的一個局限,無疑是居室與戶外的一道鴻溝。

    但是門檻以内是有限的,門檻以外是無限的,這個鐵門檻,它阻礙人的洞察力,堵塞人的思維能力。

    過去人們評論“女德”,婦女規範就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作為守婦道的最佳贊詞。

     門檻都是自立的,不會有别人到你家為你制作一個門檻,檻内檻外就是兩個世界。

    《紅樓夢》中,妙玉這位女尼自稱為“檻内人”,寶玉隻能稱自己為“檻外人”,也是仙凡有别的意思。

     基于對曆史的責任感,王夫之認為“六經”已經不夠用,曆史責成他别開生面。

     可是,我們自古就有一個道統,是祖輩相傳的。

    在唐時就有韓愈繼承了道統,但他也曾說過:“行成于思,毀于随。

    ” 他擊退了六朝華麗的詞藻,開拓了孟子的雄辯式的文風,就認為已經完成了曆史任務,所以韓愈不是一位哲學家,我們不能對他要求過多。

    但他自立了門戶,所以後人有:“韓文熱,吃羊肉”,認為韓文才有肥水可撈。

     我已忘記不知什麼時候我抄錄下王夫之的幾句話,因為它抓住了藝術的本質,可以說體現了“行成于思,毀于随”。

    韓愈沒有做到,他卻認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