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晴雯撕扇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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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難”,而是從降生那天起,萬物皆備于我。

    他就是“天之驕子”了。

    他得到宮廷式的待遇,再加上宮廷中所得不到的待遇。

    他命定的是王子中的王子。

     曹雪芹的曆史背景和家庭環境,是極端特殊的,這種特殊環境形成他特殊的心理和思想,是毫不足奇的,也是事物發展的必然結果。

     在曆史上有兩個王子,經曆是最不尋常的。

    一個就是大家所熟知的釋迦牟尼。

    他經曆了繁華生活,看破了生、老、病、死的百态萬象,他想找尋出一種解脫的途徑來,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全人類,甚至擴大到所有生命。

     還有一個是離曹雪芹時代不遠的皇帝,那就是傳說紛纭的順治皇帝。

    這位生命短促的皇帝,是否真正到五台山做了和尚,還是個不解之謎。

    但他不止有過這個念頭,而且已在宮裡剃度過,這都是可以考查到的。

    這位年輕的皇帝不是為了全人類,倒是想超脫自己。

     毫無疑問,他們兩個是不能相提并論的。

     前者,的确是位大哲學家,也和他所追求的救世的道路相稱。

    而後者則微不足道,順治想用蟬蛻的辦法,逃脫出血族社會政治生活的桎梏。

    适得其反,他得到的是加倍的還擊。

    不管他下的“罪己诏”,是别人強迫他頒發的,還是他自願頒發的,反正都一樣,說明他不過是一個兒皇帝。

    甚至想逃入禅門亦未可得。

    金銮座保不了他,蓮花座也救不了他。

     曹雪芹雖不生在帝王家,而生在包衣世家,但如果說對人生,由不知到知的過程,則和兩位前人有極大相近的地方。

    因此很多人把他們互相比附,這也不足為怪。

    “色空說”和“索隐派”的出現,都充分可以證明這一點。

     釋迦牟尼認為了解人生的終極,是無“我”,從這兒才能得大智慧,才能一切解脫,無挂礙,無恐怖,究竟涅槃。

    這時,也無所謂“法”,可以遨遊大自在天,達到了真如境界。

    實際上,釋迦牟尼度化不了世人的,他隻能做到自我完成。

    他确實做到了。

     順治則什麼也沒有做到。

    他在政治文化方面,向往漢化,反而促使滿族元老更加緊滿化的統治;他想使政教合一,但他又不懂得是宗教先行呢,還是政治先行?結果兩下落空。

    他想使現實和理想統一,但他的理想,卻是屬于他個人的,不是屬于人民的,所以這種破滅,隻能促進他的自我毀滅…… 曹雪芹看到這兩條路都不屬于他的。

    他想走另外一條路,這就是“升華”的道路。

     當然,這“升華”的道路,也不是曹雪芹發明的,這在曆史上,是早有先例的,最光輝的例子,就是屈原、司馬遷、關漢卿、湯顯祖…… 他們都把自己的遭遇,把自己的血和淚,凝結成為文字,用它記錄下内心的向往和理想,使自己的感情升華,利用一種藝術形式,把它記錄下來。

    因此,曹雪芹才寫下了《紅樓夢》(《石頭記》)。

    如果沒有這一段經曆,他是不會制作出這部長篇小說的。

     在這種實踐中,曹雪芹離開莊周,就走得更遠了。

    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莊周提倡“坐忘”,還說顔回說自己能達到“坐忘”的境界,孔子佩服之餘,也要追随在顔回之後。

    莊周假托這段故事,是為了加重這個“坐忘”的分量。

    其實,“坐忘”的不是顔回,而是莊周自己。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便說: “作者自雲:因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又自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 由這段“作者自雲”中,就宣布他不但不能“坐忘”,而且在“念及”之餘,還要“一一細考”,使這段記憶“坐實”,不但不“忘”,而且刻石為“記”,“記”和“忘”剛好相反。

    這就更證明曹雪芹的思想,不是莊周思想的餘續,他已完成他情極之毒的“至極”的思想了。

     由以上的認識,不難看出,曹雪芹是不會真正地向色空中來尋求解脫的,而是在藝術升華中,找到了他自己的出路。

     近來經常有人問我:你寫曹雪芹時,如何來寫他要寫《紅樓夢》的動機和要求呢?我想,就試着先談談曹雪芹與莊子思想的異同,來作為這個問題的粗淺回答吧。

     至于這個“升華”說,并不是我的發明,早在幾十年前,似乎就有人覺察到了。

    當然,光是個“升華”說,并不足以概括曹雪芹。

    這倒不是故作跌宕,因為寫作本身,并不光是精神的轉化過程,或是一種内心的記錄而已。

    創作當然是以情感來感染别人的情感。

    但是,作為一個作家,最後還是要以他思想的高度,來作為衡量他的最後标準的。

    因為一個作家,總是受着他的思想支配的。

    鄭闆橋畫竹子,要求人們還要到畫面外面去看他的竹子,現在說作家的背後,也就是這個意思。

    同時,作者創造出來的背後,也就是我們要加以“鈎沉”的世界。

     (原載《說不完的紅樓夢》,上海書店出版社,198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