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泥煮雪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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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幾個例子,就可看出,如: “尋趁”——找碴兒,“白眉赤眼”——平白無故,“赾走”——腳不明顯起落,“賓住”——拘束住、不能自行其是,“張緻”——架勢、故作姿态,“空着頭”——俯身側懸着頭,等等。

     由于曹雪芹觀察入微,他寫人物一舉手、一投足,都細緻到家。

    寫劉姥姥走不慣那石子漫了的路,自家卻“走土地”。

    這個赾(音寝)字,就是錯着腳向前蹭的意思。

    這個“赾”字,本來是個有音無字的動詞,我小時還聽人用過,因為是口語,就被曹雪芹吸收了。

     又如“空着頭”,空讀入聲,現在北方人還有這麼說的。

    要不用“空着頭”,就得用《紅樓夢》注釋的那樣,寫作林黛玉“側身倒懸着頭”。

    讀者看了還是不得要領。

    如果被脂硯先生看到,必然批曰:“不成文字!” 曹雪芹撰寫《紅樓夢》能作出多項突破和創新,就是因為他好似站在珠穆朗瑪峰的峰頂,他有意識總結過去,開創未來,因為曆史恰恰給予他這個任務。

     二、林黛玉的女性觀 《紅樓夢》列藏本在六十四回回目中,為我們保留下來一首“解題詩”,其他版本都沒有這首詩,看來未免有些蹊跷,但卻很重要。

     題詩曰: 深閨有奇女,絕世空珠翠。

     情癡苦淚多,未惜顔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無二緻。

     嗟彼桑間人,好醜非其類。

     毫無疑問,此詩是詠林黛玉的。

    “奇女”就是指林黛玉。

    林黛玉被稱為奇女,無論在《紅樓夢》正文中和評語中,這是目前所知的唯一的一次。

     《紅樓夢》中重要人物,都有過“谥法”。

    像“勇”晴雯、“俏”平兒、“呆”香菱、“懦小姐”迎春等等,可以說是一字定音,都很合式。

    唯有這一條稱林黛玉為“奇女”,令人不易接受。

     其實,如果我們考察一下林黛玉的女性觀,就會很容易了解到在某種意義上,這“奇”字的判定,對林黛玉說來,還是符合的。

    林黛玉所作的《五美吟》,是“借古諷今”,也可以說是林黛玉的女性觀的表現。

     第一首,《詠西施》,她不取一般典籍的說法,獨取墨子的說法:吳王失國之後,西施即被越王沉于江底,并沒有和範大夫遨遊于五湖之上。

    西施隻是充當了政治工具而已。

     虞姬就是“虞美人”的意思,這位虞美人是值得歌頌的。

    霸王無力保護她,虞姬便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比起黥布和彭越這些戰将要高出千倍!所以,她的血化為一種虞美人花,會永遠開放下去。

     《明妃出塞》這首詩,點出在林黛玉眼中的漢王,實在是個十足的樗栎之物,甘願受毛延壽的擺布。

    這種人根本不配承受明妃的愛情。

     綠珠的價值,和瓦礫的價值相同。

    綠珠墜樓而死,不是殉情,而是不願留在人間,繼續作石崇一流人的侍伎罷了。

     五位女性都有一段不平凡的身世,但唯獨紅拂才在林黛玉眼裡被看做“女丈夫”。

    我們不也早在《風塵三俠》中,領略到紅拂頗有“奇”氣了嗎? 我們了解了林黛玉作的《五美吟》,再來看看林黛玉本身在衆女子中又“奇”在何處? 她不是像紅拂那樣奔赴“生”,而是奔赴“死”。

    她是為“還淚而來”、“淚盡而去”。

    這才是她的“奇”處。

     林黛玉和薛寶钗不同。

    薛寶钗和薛姨媽一樣,都希望薛寶钗成為賈府的繼承人。

    但林黛玉早已認為賈府是“屍居餘氣”,她遭逢的已是“末世”,她是寄養在賈家的,淚流幹了,也就是她生命終結的日子。

     林黛玉是用自我結束的方法,離開了大觀園的。

    可惜寫在原書八十回後的《十獨吟》沒有給我們存留下來,使我們無法“對照”來看。

    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林黛玉對賈府的去向,比任何人都清楚。

    賈寶玉則認為“金钏兒掉落在井裡,有你的就是有你的”。

    對比之下,賈寶玉認為事物是不動的,時間會為他而停留,他雖然已有霧被華林的預感,但與林黛玉相比,還是屬于渾渾噩噩者流,還是落到事物發展的後面,不能把握住自主的命運。

     林黛玉一到賈府,就有一種“孤獨感”,唯有寶玉和她似曾相識,兩人又都以心相許。

    但是,老太君不是早已說過,不是冤家不聚頭嗎?兩人也時時在納悶:“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眼裡隻有你不成?”結果,兩人原本一個心,但卻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

    林黛玉還是被“孤獨感”纏住,直到毀滅。

    黛玉感到自己的眼淚越哭越少,直到哭不出眼淚來這一天,也就是黛玉淚盡而逝的這一天。

    榮華富貴對她沒有一絲吸引力,才會落到“奇”字這個點子上。

     幸虧“列藏本”複顯于世,使我們再聯系到林黛玉的“女性觀”,才使人感到下過“奇”字的判語,原來并不那麼陌生。

    在這裡,還可以讓我們知道林黛玉在原作者心目中的分量:在那個混沌的時代裡,林黛玉獨有那種清醒的女性觀,越出所有人之上。

    她不屑于有大觀園中的一切,她是來到這兒随行她的理想的。

    行不通,她也就以身殉了理想。

     三、林黛玉之死 有人問過我,從所謂“探佚學”的角度來估量,林黛玉是怎樣死的?我認為從“質本潔來還潔去”這句詩上,可以推斷林黛玉是赴水而死的。

     水既是生命的泉,又是最潔淨的。

    死在水裡,也像水珠經曆了三千大千,又回到源頭銷号一般。

     林黛玉活着時,像“嬌花照水,弱柳扶風”,她是傍水而生的。

    大觀園諸多院落中,唯獨潇湘館有水相通,這一點似乎也可以印證這個問題。

     從開天辟地起,女人就是水作的。

    生命也是由水來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