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紫的小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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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是什麼世界啊! ——葉紫:《夜哨線》 一個批評者,穿過他所鑒别的材料,追尋其中人性的昭示。

    因為他是人,他最大的關心是人。

    創作者直從人世提取經驗,加以配合,做為理想生存的方案。

    批評者拾起這些複制的經驗,探幽發微,把一顆活動的靈魂赤裸裸推呈出來,做為人類進步的明征。

    他應該是一個古代希臘人,尊奉的隻是人與其崇高的意志。

    藝術便是這種理想的象征,活動是自由的,同時是向上的,人類幸福是它的目标,不受任何羁縛,除去他個性的範疇,仿佛一個大神主義者,心頭有一個“天”在,并不信奉塵世的三姑六婆。

     這也許是非非之想。

    我們抛離不掉先天後天的雙重關聯,存在本身便是一種限制。

    一個藝術家,無論是創作者,批評者,帶着獨有的深厚的禀賦,脫然而出,翺翔于海闊天空的明日。

    這種與存在相掙紮的力之激蕩形成人生最美的偉觀,正如浦羅米修士,反抗是他最高的意義。

     批評者應當是一匹識途的老馬,披開字句的荊棘,導往平坦的人生故國。

    他的工作(即是他的快樂)是靈魂企圖與靈魂接觸,然而不自私,把這種快樂留給人世。

    他不會頹廢,因為他時刻提防自己滑出人性的核心。

    在他尋索之際,他的方法(假如他有方法)應該不是名詞的遊戲,然而也不是情感的褒貶。

    客觀和主觀全在他的度外,因為這裡不是形而上的推論,而是肉眼肉腦的分析。

    羅斯金(Ruskin)指斥二者荒謬,以為“客觀如此”與“主觀如此”應當用“原本如此”與我“覺得如此”代替。

    我們不想指斥,但是我們以為最正常的,最鞭辟入裡的,便最有道理。

     當着一位既往的作者,例如葉紫,在我們品骘以前,必須先把自己交代清楚。

    他失掉回護的可能。

    尤其不幸是,他還沒有活到年月足以保證他的熟練。

    他死于人世的坎坷,活的時候我們無所為力,死後他有權利要求認識。

    然而,距離這般近,相失偏又那樣遠,生在這“亂世之音怨以怒”的時代,違誤相當值得原宥。

     我們不曉得葉紫的年齡,僅僅聽說他在一九三九年十月五日下午七時一刻逝世,留下三兩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薄薄三冊長短小說,和若幹沒有成形的材料與無可實現的計劃,接着這不幸的消息,我們看到一些零星的紀念文字,相當揭露他貧病的飄零生涯。

    一個中等以下身材,柴一樣瘦腿,說話腔調仿佛婦女,走路向前微微彎曲,喜歡笑,害着一種不可救藥的肺病,貴族病。

    一個窮苦青年(他奮鬥的意志讓他永久是青年),流落在都市,文章賣不出錢,做小學教員糊不了口,跼蹐在陰沉的角落,接識了一些熱情的朋友(和他一樣窮),東拼西湊來過活。

    拖着一個幹癟的肺葉,每星期注射兩次空氣針,他還得時時忘掉自己,把别人的疾苦織進字句。

    自己向人借錢,他慷慨把錢借給别人。

    自從侵略的毒焰展到上海,文人紛紛走向内地,他帶同妻小回到故鄉[2]。

     雖說身體孱弱,葉紫沒有留下一篇感傷頹廢的作品。

    從作品推測它的作者,猶如從雕像神往米開郎吉羅,我們會以為他強壯,健康,魁梧。

    一種精神的拔山倒海的力量汪洋在這營養不良,朝不保夕的殼囊。

    生命似乎早就要走開,然而意志把它留住,直到最後一刹那,他還在思維他的長篇《太陽從西邊出來》。

    他不瞑目。

    其實僅僅寫下這個荒誕的題目,——荒誕,然而真實,因為最真實的不是事實,而是寄托,——他已經十足表示他精神的勝利。

    孟子把活着的最高表示叫做浩氣,葉紫要是在身體上,命運上,甚至于作品上——我們回頭就來穿鑿——注定失敗,他所象征的搏鬥的精神足以令他不朽。

    在中國有萬千青年這樣做,也同他一樣夭折,默默無聞,消逝在群衆的波濤。

    葉紫并不孤獨。

    正因為平凡,正常,永遠在反抗,他才可貴。

     葉紫生在(怕也長在)湖南益陽的蘭溪。

    這在洞庭湖的西南。

    他的小說除去兩篇——《楊七公公過年》與《校長先生》——和随筆一則《電車上》之外,全是鄉土風光。

    小說裡面的地名,因為各篇重見,我們相信并非捏造。

    沒有去過洞庭湖,我們可以從那些名字想象它們的美麗那向來為人愛做風景的眼睛的水,或者是湖,或者是河,閃爍在每篇每章的額頭談情有寥曠的湖心的蓼花洲無路可走,便有雪峰山,銀盆山好去落草月明之夜可以去采菱,捕魚,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