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門拾記》——蘆焚先生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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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蘆焚先生抓住我的注意的,是他小說的文章,一種奇特的風格。

    他有一顆自覺的心靈,一個不願與人為伍的藝術的性格,在拼湊,渲染,編織他的景色,做為人物活動的場所。

    我欣賞這種旨趣。

    我欣賞這種風格。

    對着這樣一段文字,我們不得不贊美他的精緻: 頹坍了的圍牆,由浮着綠沫的池邊鈎轉來,崎岖的沿着泥路,畫出一條疆界。

    殘碎磚瓦突出的地上,木屑發黑,散出腐爛氣息。

    一到春天,小草便從冬季中蘇醒。

    随後夏季了,莒麻,莠草和蒿歡聲号喧,還有艾,森林般生長着了。

    蚱蜢任意鑽躍,蜻蛉随興翔飛,成為蟲豸的天地。

    草莽間建築着孩子泥屋,有泥娃居住。

    太陽像燃燒着的箭豬,顫抖着,将煙火的光撲過來,随即仿佛很無味,寂寞的,厭厭然爬了過去。

    晚霞靜悄的停在天空。

    霞的光最先落在這裡,照着瓦礫的碎片反光,将這廢墟炫耀得如同瑰麗的廣原一般。

    浮綠沫的池塘驟然臃腫了,反射出凝結了的脂肪似的光彩。

     他不僅長于風景的描繪: 青葫蘆似的頭顱在太陽下閃光,爆出大顆的汗珠,發了瘋的闖進各家的門,擔起水桶便跑。

    于是光腦殼相碰了,水桶與人互相沖撞,跌倒了,爬起來再跑,驚狂的獾似的,邪許聲像海嘯,此起彼落,喧嚣作一片。

    孝子們的白袍四處飄飛,像一簇簇的花手持哀杖,見人拜倒,究竟為着什麼,說些什麼,誰也沒聽進耳裡。

    和尚光着頭,袈裟翩翩鼓蕩,要飛了。

    該死的厚粉底鞋,隻橐橐的響,任怎樣也不願快走一步。

    藥店掌櫃則汗淚縱橫肚皮袒露,戰抖着,煞似一片投下石塊去的爛泥沼嘴裡還連連發出“救呀救呀”的谵呓。

    那狼狽的樣子,令人想起被土匪追迫的地主。

     他用力給自己增加字彙。

    他不忌諱方言土語的引用,他要這一切征象他所需要的聲音,顔色和形狀。

    然而,即便對着這兩大段工整的文字,我們能不有點兒坎坷之感嗎?這裡缺乏自然天成,缺乏圓到。

    蘆焚先生努力征服自我,而自我,一個人最大的反叛,需要許多年月來認識,需要許多燈火來摸索,最後到手的不是克服,而是合作,而是表現和自我的相好無間。

    不打不成交。

    一個人的學習是無數犧牲作成的。

    我不敢預言蘆焚先生将來風格的演變(因為,一個人的風格最初無時不在變動中,正和一個人隻有一個風格的老話相反),最後凝定成功什麼樣的晶玉。

    但是,如今讀完《裡門拾記》所有的篇幅,而不是從前在報章雜志上零星過目的時候,我們會曉得他還沒有調好他的作料,或者,他還沒有完全和他的氣質一緻。

    ——沒有比我現在的揣測危險的了,我會給自己招來若幹的不幸。

    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讓我再來冒失一句:蘆焚先生漸漸要走出他的詩意,回到他真正的自我。

    就在如今,讀到他的《萊亞先生的淚》,我越發增強了這種感覺。

    那時他會成為一位大小說家,沒有張天翼先生的風格的輕快和跳動,因而沒有他所引起的煩躁的感覺,卻有他的諷刺。

     諷刺是蘆焚先生的第二個特征,一個基本的成分,而詩意是他的第一個特征,一件外在的衣飾。

    和張天翼先生的句子一樣,他的句子是短的然而張天翼先生的句子是純潔的,一種完全沒有詩意的純潔,一支可怕的如意的筆。

    《裡門拾記》的句子是短的,然而是雜的。

    這裡一時是富裕,一時是精緻,一時卻又是颟顸。

    實際和蕭乾先生一樣,在藝術的刻畫上,他是清醒的。

    但是這兩位新人,在文筆上所給的感覺并不一樣。

    蕭乾先生用力在描繪,無形中溶進一顆沉郁的心。

    他的句子往往是長的。

    他的描寫大都是自己的。

    蘆焚先生的描寫是他觀察和想象的結果,然而往往摻着書本子氣。

    他的心不是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