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夢錄》——何其芳先生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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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盞明燈,交相映輝又像河曲,群流彙注,蕩漾回環又像西嶽華山,峰巒疊起,但見神往,不覺險巇。

    他用一切來裝璜,然而一紫一金,無不帶有他情感的圖記。

    這恰似一塊浮雕,光影勻停,凹凸得宜,由他的智慧安排成功一種特殊的境界。

     他有的是姿态。

    和一個自然美好的淑女一樣,姿态有時屬于多餘。

    但是,這年輕的畫夢人,撥開紛披的一切,從諧和的錯綜尋出他全幅的主調,這正是像他這樣的散文家,會有句句容人深思的對話,卻那樣不切說話人的環境身分和語氣。

    他替他們想出這些話來,叫人感到和讀《聖經》一樣,全由他一人出口。

    此其我們入魔而不自知,因為他如彼自覺,而又如此自私,我們不由滑上他“夢中道路的迷離”。

     所有他的對話,猶如《橋》裡廢名先生的對話,都是美麗的獨語,正如作者自道: 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或者狂暴的獨語。

    黑色的門緊閉着: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内,一個永遠找尋的靈魂死在門外。

    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

    而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

     最寂寞的人往往是最倔強的人。

    有的忍不住寂寞,投到人海尋話說,有的把寂寞看做安全,築好籬笆供他的偉大徘徊。

    哈姆雷特就愛獨語,所有莎士比亞重要的人物全是了不得的獨語者。

    寂寞是他們的智慧于是上天懲罰這群自私的人,縮小他們的手腳,放大他們的腦殼,而這群人:頂着一個過大的腦殼,好像患了一種大頭甕的怪病,隻能思維,隻好思維,永久思維。

     說到臨了,何其芳先生乃是哲學士。

    然而這沉默的觀察者,生來具有一雙藝術家的眼睛,會把無色看成有色,無形看成有形,抽象看成具體,他那句形容兒童的話很可以用來形容他自己:“寂寞的小孩子常有美麗的想象。

    ”這想象也許不關實際,然而同樣建在正常的人生上面。

    他把人生裡戲劇成分(也就是那動作,情節,浮面,熱鬧的部分)删去,用一種魔術士的手法,讓我們來感味那永在的真理,那赤裸裸的人生和本質。

     什麼是人生的本質,每人全有一個答案,而答案不見其各各相同。

    有一點我可以斷言的,就是:不管你用何等繁缛的字句,悲哀會是所有的泉源。

    隻有一種人是例外,漂在海上的水手,或者類似水手的人們。

    他們無時不向人生挑戰,也從來沒有把人生看得鄭重其事。

    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現時隻有性命的一擲。

    同時四海為家,勇敢是他們的主婦。

    此其他們和他們的事業那樣令人神往,而我們,帶着我們的回憶和理想,還有一架神經過敏的軀幹,會卵一樣經不起一擊。

    所以我厭惡四十歲人還在飲淚度日,向讀者俯首乞憐,不知自己尚有所謂尊嚴。

    人生慘苦莫如坐視兒女餓死,但是杜甫絕不搶天呼地,刻意描畫。

    他越節制悲哀,我們越感到悲哀的分量,同時也越景仰他的人格。

    《詠懷》和《北征》的高貴,一部分正在情緒和表現的尊嚴。

     我所不能原諒于四十歲人的,我卻同情年輕人。

    人人全要傷感一次,好像出天花,來得越早,去得越快,也越方便。

    這些年輕人把宇宙看得那樣小,人事經得又那樣少,剛往成年一邁步,就覺得遺失了他們自來生命所珍貴的一切,眼前變成一片模糊,正如何其芳先生所詠,“我昔自以為有一片樂土”,而今日“在我帶異鄉塵土的足下,可悲泣的小”。

     同樣緬懷故鄉童年,他和他的伴侶并不相似。

    李廣田先生在叙述,何其芳先生在感味。

    叙述者把人生照實寫出,感味者别有特殊的會意。

    同在鋪展一個故事,何其芳先生多給我們一種哲學的解釋。

    但是,我們得佩服他的聰明。

    他避免抽象的牢騷,也絕少把悲哀直然裸露。

    他用比喻見出他的才分,他用技巧或者看法烘焙一種奇異的情調,和故事進行同樣自然,而這種情調,不淺不俗,恰巧完成悲哀的感覺。

    是過去和距離形成他的憧憬,是藝術的手腕調理他的觀察和世界,讓我們緻敬這文章能手,讓我們希望他擴展他的宇宙。

     一九三六年 (選自《咀華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 [1]原載1936年9月1日《文季月刊》第1卷第4期,後收入《咀華集》。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