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集》——卞之琳先生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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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近二十年新文學運動裡面,和散文比較,詩的運氣顯然不佳。

    直到如今,形式和内容還是一般少壯詩人的魔難。

    我說少壯詩人,因為第一,新詩一直沒有征服舊詩的傳統,而且恐怕還有些人降了過去同時第二,詩本來也就永久屬于青春。

    我不是有意用這兩個古老的名詞,形式和内容,證明新詩的落後。

    其實,正相反,站在客觀而又親切的地位,我們可以看出,最初新詩僅隻屬于傳統的破壞。

    這裡有兩種傾向:第一,廢除整齊的韻律,盡量采用語言自然的節奏,因為半路出家,形式上少不掉有意或無意的模拟第二,擴大材料選擇的範圍,盡量從醜惡的人生提取美麗的詩意,然而缺乏自有的文字,不得不使用舊日的典故辭藻,因之染有傳統的色彩。

    一句話,人是半舊不新,自然也就詩如其人。

    他們要解放,尋不見形式,隻好回到過去尋覓,于是曲,詞,歌謠,甚至于白樂天的詩,都成為他們眼前的典式。

     他們的力量是大的,方面是多的其中最引後人注目的,就是音律的破壞。

     也正是這一點,在他們是功績,後來者有一部分(最有勢力的一部分)卻視為遺憾。

    這就是徐志摩領袖的《詩刊》運動。

    他有舊學做根基,他用外國的形式為依據。

    他要詩回到音樂,因為詩是音樂的。

    從這一點來看,在接受之中,他們把前期的運動加以修正。

    一方面這屬于反動,一方面這又繼承前人,用外國的形式做典式,追求一定的形式。

    在某一意義上,這是一種思維之後的努力,不僅僅在破壞,而且希期有所建設。

    但是在另一意義上,這卻形成頹廢(不是道德上)的趨勢,因為實際上,一切走向精美的力量都藏着頹廢的因子。

     和這一派隐隐峙立的,有一部分人完全不顧形式,變本加厲,甚于前期,圖謀有所樹立。

    這又可以分而為二:一者要力,從中國自然的語氣(短簡)尋找所需要的形式一者要深,從意象的聯結,企望完成詩的使命。

    一者是宏大(主旨自然具有直接的關系),一者是纖麗一者是流暢,一者是晦澀一者是熱情的,一者是涵蓄的:不用說,前者是郭沫若先生領袖的一派,後者是李金發先生領袖的一派。

     然而郭沫若先生不等收獲就走了開(或許他失卻自信心,因為他最後的詩仍是粗犷的)。

    李金發先生卻太不能把握中國的語言文字,有時甚至于意象隔着一層,令人感到過分濃厚的法國象征派詩人的氣息,漸漸為人厭棄。

    于是天下廓清了,隻有《詩刊》一派統治。

     然而徐志摩遇難。

     有位先生或許出于敵意,以為徐氏死得其當。

    因為他寫不好詩了。

    他後來的詩歌便是明證。

    坐實這證明的,就是他詩歌中情感的漸見涸竭。

    他太浪費。

    他不像另一個領袖,聞一多先生,那樣富于克臘西克的節制。

     這位先生的刻薄,一種非友誼的挖苦,我不大贊同。

    徐氏的遇難是一種不幸,對于他自己,尤其對于詩壇,尤其對于《新月》全體。

    他後期的詩章與其看做情感的涸竭,不如譽為情感的漸就平衡。

    他已經過了那熱烈的内心的激蕩的時期。

    他漸漸在凝定,在擺脫誇張的辭藻,走進(正如某先生所謂)一種克臘西克的節制。

    這幾乎是每一個天才者必經的路程,從情感的過剩來到情感的約束。

    偉大的作品産生于靈魂的平靜,不是産生于一時的激昂。

    後者是一種戟刺,不是一種持久的力量。

     所以徐氏的死,對于他自己,與其看做幸,勿甯視為損失,特别是對于詩壇,特别是對于《新月》整個的合作。

    因為實際,他的詩章影響不小,他整個的存在影響尤大。

    談到新詩,我們必須打住,悼惜一下這赤熱的不幸短命的詩人。

     但是宇宙的進行隐隐寓有一種自然的法度,看不見,然而感得到。

    因為即使徐氏不死,新詩的運動依然不免流于反動。

    我們說過,李金發先生仿佛一陣新穎過去了,也就失味了。

    但是,他有一點可貴,就是意象的創造。

    對于好些人,特别是反對音樂成分的詩作者,意象是他們的首務。

    他們厭惡徐志摩之流的格式(一種人工的技巧或者拘束)這和現代的生活扞格他們第一個需要的是自由的表現,表現卻不就是形式。

    内在的繁複要求繁複的表現,而這内在,類似夢的進行,無聲,有色無形,朦胧不可觸摸,可以意會是深緻,是涵蓄,不是流放,不是一洩無餘。

    他們所要表現的,是人生微妙的刹那,在這刹那(猶如現代西歐一派小說的趨勢)裡面,中外古今荟萃,空時集為一體。

    他們運用許多意象,給你一個複雜的感覺。

    一個,然而複雜。

     和李金發先生具有相同的氣質,然而他們屬于不同的來源。

    一個顯明的區别,是他們用心抓住中國語言文字,所謂表現的工具。

    一個尤其根本的區别,是這些年輕人不止模仿,或者改譯,而且企圖創造。

    在這方面,我們第一個提到的詩人,應當是戴望舒先生。

    但是戴氏不免法國象征和現代詩派有力的暗示,具有影響,然而缺乏豐富的收獲。

    目前最有絢爛的前途的,卻是幾個純粹自食其力的青年。

    來日如何演進,不可預測離開大衆漸遠,或許将是一個不可避免的趨止。

     一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