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曹禺先生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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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駁我,說他沒有受過教育。

    不錯,他沒有受過教育,但是,他究竟是一個人而且在這出戲裡,一個要緊的人。

    我說他不近人情,例如在尾聲,從姑乙和老翁的對話,我們曉得他十年了,沒有回來看看他生身的母親。

    無論怎麼一個大義滅親的社會主義者,也絕不應該滅到無辜的母親身上。

    也許有人說,他憎惡這一群上流人,不料自己便是上流人“種”,所以便遷怒在那可憐的母親身上了。

    我承認這話有道理但是我更承認,他是一個缺乏思想的莽男子。

    “他是一個初出犢兒不怕虎”,可惜是叫同行的代表賣了自己還不知道。

    他并不可愛。

    可愛的人要天真,而且更要緊的是,要有弱點。

    他天真到了赤裸的地步他卻沒有弱點。

    我說錯了,他有弱點——老天爺!他有弱點!他追到周府(第四幕),要打死周萍,但是就在周萍閉目等死的時候,他不唯不打了,反而連槍送過去:“我知道我的媽。

    我妹妹是她的命,隻要你能夠多叫四鳳好好地活着,我隻好不提什麼了。

    ”魯大海也懂人情。

    他讓了步!方才我說他不近人情,如今我一筆勾銷。

    不過我是一個刀筆吏,必須找補一句,就是:這樣一來,魯大海的性格一緻嗎?我曉得這裡有很好的戲劇效果,殺而不殺。

    不過效果卻要出于性格的自然與必然的推測。

    [3] 說實話,在《雷雨》裡最成功的性格,最深刻而完整的心理分析,不屬于男子,[4]而屬于婦女。

    容我亂問一句,作者隐隐中有沒有受到兩出戲的暗示?一個是希臘尤瑞彼得司(Euripides)的Hippolytus,一個是法國辣辛(Racine)的Phèdre,二者用的全是同一的故事:後母愛上了前妻的兒子。

    我僅說隐隐中,因為實際在《雷雨》裡面,兒子和後母相愛,發生逆倫關系,而那兩出戲,寫的是後母遭前妻兒子拒絕,惱羞成怒。

    《雷雨》寫的卻是後母遭前妻兒子捐棄,妒火中燒。

    然而我硬要派做同一氣息的,就是作者同樣注重婦女的心理分析,而且全要報複。

    什麼使這出戲有生命的?正是那位周太太,一個“母親不是母親,情婦不是情婦”的女性。

    就社會不健全的組織來看,她無疑是一個被犧牲者然而誰敢同情她,我們這些接受現實傳統的可憐蟲?這樣一個站在常規道德之外的反叛,舊禮教絕不容納的淫婦,主有全劇的進行。

    她是一隻沉了的舟,然而在将沉之際,如若不能重新撐起來,她甯可人舟兩覆,這是一個火山口,或者猶如作者所謂,她是那被象征着的天時,而熱情是她的雷雨。

    她什麼也看不見,她就看見熱情熱情到了無可寄托的時際,便做成自己的頑石,一跤絆了過去。

    再沒有比從愛到嫉妒到破壞更直更窄的路了,簡直比上天堂的路還要直還要窄。

    但是,這是一個生活在黑暗角落的舊式婦女,不像魯大海,同是受壓迫者,他卻有一個強壯的靈魂。

    她不能像他那樣赤裸裸地無顧忌對于她,一切倒咽下去,做成有力的内在的生命。

    所謂熱情也者,到了表現的時候,反而冷靜到像叫你走進了墳窟的程度。

    于是你更感到她的陰鸷、她的力量、她的痛苦你知道這有所顧忌的主婦會無顧忌地揭露一切,揭露她自己的罪惡。

    從戲一開始,作者就告訴我們,她隻有一個心思:報複。

    她不是不愛她親生的兒子,是她不能分心她會恨他,如若他不受她利用。

    到了不能制止自己的時候,她連兒子的前途也不屑一顧。

    她要報複一切,因為一切做成她的地位,她的痛苦,她的罪惡。

    她時時在恫吓她警告周萍道:“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個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她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周萍另有所愛,絕不把她放在心上。

    于是她宣布道:“好,你去吧!小心,現在(望窗外,自語)風暴就要起來了!”她是說天空的暴風雨,但是我們感到的,是她心裡的暴風雨。

    在第四幕,她有一句簡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