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譯的名家小說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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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因為我醒的時候,剛好天亮。

    我嘗試起來,卻動不得…… 如若有人說這是“流利而不浮泛”,弟弟們程度淺,也許囫囵吞下去,但是你,我高貴的作者,你寫的文章,“峭麗雄健,簡潔明白”,如若你也有中文的修養,你能承認這種令人欲睡的繁冗的文筆嗎?這不是字數多少的問題,而是全盤印象美好的問題: 我累極了,加以天熱,下船時候又喝了半合白蘭地,我真有點兒沉沉思睡。

    我躺在松軟的短草上,睡得熟極了,如今記起來,生平怕也就是這麼一次,自己一計算,足足超過九個小時,因為醒的時候,正好天亮,我打算起來,可是不能夠…… 和伍先生的譯文一比,這也隻是半斤八兩,然而我的弟弟們,至少不用嘗試,便知道打算。

     我不相信伍先生是直譯,魯迅先生所謂的直譯,因為伍先生是硬譯或者死譯。

    全不知道譯文也有生命,應該在字斟句酌以外,追尋一種語言的自然節奏。

    最好的翻譯也是一種創造,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那樣愛好佛經,因為它自身完美。

    有時我想,像伍先生這樣的名譯,真正應該學學隋唐時代的僧侶,不僅僅将這當做一日三餐的生計,而且更加神聖其事,舍了心,發了願,犧牲一輩子,看做理想跟上去。

    佛也笑着臉,鼓着個大腹,好叫徒衆打進他的髒腑,然後才堪宣講他的真谛。

    我是說,譯者應該鑽進作者的生命,重新創造,才不至于有失他的精神。

    這是事實,是信仰,是真實與美麗的結晶,然後不至于陷入一個永生嘗試的圈子。

     我回到家,收起這五本書,放在書架最後最低一格,一點不想叫弟弟和我糾纏,因為,我怕極了這種無聊的請問,倒不如讓他們抱住字典,一個字一個字地自為思索。

    我說五本書,因為任何一本的第一頁,都逃不出《雙城記》和《高利佛遊記》的可悲的命運。

    中學生太老實,人家給什麼咽什麼,于是有人看準了他們良弱可欺,便如此這般來和他們開胃。

    他們全然信托,一點不曉得對方葫蘆裡賣些什麼藥,而所謂一付良藥者,正不過是走江湖的套數。

    上了當的,隻是我弟弟那群羊羔似的中學生而已。

     其實伍先生的譯文自有他的特長,就是:他有他特殊的調子,一個非常老氣橫秋的調子。

    如若有人說我譏諷,我願意改做老練,不過你不覺得,他有時譯的太不費力氣?他譯的日子久了,而且譯熟了,于是一管筆滑了下來。

    他漸漸失去他早年那點兒質樸。

    這很可惜,尤其像我那樣愛過他的《俠隐記》。

    但是,說到《俠隐記》,我現在有時想,固然伍先生譯得不壞,而另外還有易于成功的原因:大仲馬的文字本身粗窳、簡單、容易上筆,而譯者何況是根據英文重譯……這一切推不倒伍先生在翻譯上的功績,特别是他經年不辍的努力,值得我們後學欽敬。

    但是伍先生太疏忽,例如最近他給《文學雜志》譯了一篇短篇小說,竟然不見作者的名字,除去伍光健三個白心黑地的大字……這,我不說了,隻有原作者明白自己委屈了多少。

    可憐的原作者,他唯有接受他的命運,因為沒有一個人想知道那篇小說是誰寫的,而譯者這三個大字,便足夠為他門楣增光了。

    至少原作者做了一件好事,就是:他成全了中國人的名譽。

     然而,這隻是一個例子,随便翻看一本雜志,在标題之下,你一眼看見的是個耳熟的或者知名的中國人,如若不是看到最後,有一個小注,簡直不知道這是創作還是翻譯。

    這和歐西雜志正好來個相反,所以中國雜志比起來進步多了,和一般譯者一樣,知道了商業化的重要,于是原作者朽矣。

     (載1934年8月29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97期) *** [1]本篇署名“劉西渭”。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