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嘉隆後的散曲作家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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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逍遙館集》。

    其曲亦豪爽放蕩,似馮惟敏諸人之所作。

    像《啄木兒》:“那巢由可笑,他把天下将來當甚麼”,其氣魄不為不偉大。

     圻山山人的《三徑閑題》[22],刊于萬曆戊寅(六年,即公元1578年),首有王百穀序。

    此書很可怪,于自作的《黃莺兒》的《詠花》一百三首,《雜詠》二十九首,又《閑居》一套,《遊春》、《題風花雪月》、《題虎丘》等作外,别于下卷附刻張伯子、梁伯子“新詞”數套,又附刻“前人名詞”,如唐六如、祝枝山、王尚書、陳翰林之所作若幹套。

    他自稱勾吳圻山山人。

    百穀序雲:“太醫杜夫子,善能詩,有隽才。

    家擅園池之勝,香草美箭,燦然成蹊。

    君對之情然樂也。

    莫不倚而為曲。

    細而禽蟲花竹,大而寒暑四時,風雲月露之變幻,芳辰樂事之流連,一觞一詠,積之青箱,于是蓋盈卷矣。

    ”此杜圻山,自即《吳騷二集》的杜圻山無疑。

    然《吳騷》所錄《駐雲飛》一曲,又不見于是書;則圻山之曲,佚者當亦不少。

    這書所錄唐六如、王尚書等之作,也多未見于他選者,頗可珍視。

     陳繼儒有《清明曲》,見于《寶顔堂秘笈》,僅寥寥數頁,且僅《清明曲》一套耳,不能成一帙也。

    此曲殊平庸,無可注意。

     袁宗道也善于詞曲,然所作罕見。

    其弟小修的《珂雪齋随筆》嘗載他的《一枝花帶折桂令》的《自壽》曲:“秋風高挂洞庭帆,夏雨深耕石浦田,春窗飽吃南平飯,笑冬烘歸忒晚,明朝已是三三。

    ”其作風還是鄰于前期的豪放。

     騎蝶軒“秘選”《情籁》,首有陳眉公序,當亦萬曆間所刊。

    其中所選張葦如、伍灌夫、餘壬公、姚小涞、扶搖五人的散曲,确都是他選所未入錄的“秘”物。

    然其作風卻全都是很凡庸的。

     五 沈璟開創了另一派的作風:他反對陳腐,他要抛卻貌為绮麗而中實無所有的陳調;他推崇本色,要以真誠的面目與讀者相見,而不想用濃妝巧扮的人工來掩飾凡庸。

    然而他是失敗的。

    典雅派的勢力實在太大了。

    連他自己也不期然而然的卷入他們的狂濤之中。

    淩初成也在狂叫着“本色”,然而他也同樣的失敗了。

    原因是:劇曲的本色,尚易為世人所了解,所以沈氏于此還得到若幹的成功;而于散曲求本色,則實在太難了。

    能達到民歌中的《挂枝兒》、《銀紐絲》的程度,已是不易(沈璟的能力實在夠不上追摹民歌);而《挂枝兒》、《銀紐絲》卻正是典雅派之欲以萬鈞之力排斥之于曲壇之外的東西。

    沈氏既沒有趙南星、馮夢龍那麼大膽,他便隻好停止在中途了。

    “畫虎不成反類犬”,他的散曲便成了十分淺凡的東西。

    然而沈氏多才,甯庵辟地于此,一大串的沈氏詞人們便都也随之而定居于此,其成就盡有高過甯庵若幹倍以上者。

     甯庵的散曲集,有《情癡寐語》、《詞隐新詞》,及《曲海青冰》。

    《青冰》全是翻北為南之作,吃力不讨好,和李日華翻《西廂》同樣的失敗。

    其自作之曲,情詞最多,亦間有很茜秀者,像《偎情》(《四時花》套):“當初戲語說别離,道伊口是心非。

    誰料濃歡猶未幾,恁下得霎時抛棄!千央萬浼,但隻願休忘前誓。

    我雖瘦矣,再拚得為伊憔悴。

    ”(《集賢賓》) 甯庵的仲弟瓒,字子勺,号定庵,從弟珂,字祥止,号巢逸,也皆能作曲。

    子勺的曲子,見于《太霞新奏》者不少。

    他亦喜翻北詞,足見其情思的枯澀。

    巢逸詞僅見《南詞新譜》,倒頗有些本色的傾向。

     甯庵諸從子,天才皆遠出他之上,所成就也更高。

    像自晉、自征、自繼,都是很高明的詞人。

    自繼字君善,别号礙影生;自征字君庸;自晉字伯明,一字長康,号西來,别号鞠通生。

    自晉、自征,于劇曲造詣甚深。

    香月居主人雲:“詞隐先生為詞家開山祖。

    伯明其猶子。

    其諸弟則平、君善、君庸,俱以詞擅場,信王、謝家無子弟也。

    ”而伯明尤為白眉。

    他編《南詞新譜》,保存了不少明末的文獻。

    他的散曲,有《賭墅餘音》、《黍離續奏》、《越溪吟》、《不殊堂近稿》等。

    今見傳者僅《黍離續奏》、《不殊堂近稿》及《越溪新詠》三集[23]。

    《續奏》為甲申以後作,《新詠》為丁亥以後作,皆他晚年之作也。

    而他的作風也以晚年所作為最蒼老凄涼,豪勁有力;若庖丁之解牛,迎刃而解,不求工而自工。

    在曲子裡,像這樣的感亂傷離的情調,最為罕有。

    像《再亂出城暮奔石裡問渡》: 〔漁家傲〕昨日個鬥雪梅花遍野芳。

    恰才的酒泛瑤樽,歌翻豔腔,夜月暗香幽栖徑。

    蓦逢塵揚,疾忙走身脫危城,又驚喧烽起戰場,怎知他燕雀嬉遊歎處堂!〔剔銀燈〕回頭看,風鶴盡影響。

    泥踏步,任把腳蹤兒安放,急打點帶着一家忙趨向。

    急竄逃,再免一番兒摧喪。

    昏黃,花月盡慘,草莽處潛迹,隻索在路旁。

    (下略) 而甲申三月作的《字字啼春色》套(見《新譜》)尤為悲憤之極: 〔啭調泣榴紅〕雄都萬年金與湯,更何難未雨苞桑。

    奈養軍千日都抛向,說甚輸攻墨守無傷。

    ……〔雙梧秋夜雨〕酬恩事已荒,報國身何往!死矣襄城,血濺還争葬。

    (下略) 充分地表現當時士大夫身丁家難的态度。

    君庸、君善的所作,皆見《南詞新譜》及《太霞新奏》。

    他們的作風,都是以隽語來保存了“本色”的;所作雖不多,而都是上乘的篇什,像君善的《自題祝發小像》:“慢延俄,有口渾如鎖。

    猛端相,曾經認哥。

    兩頭蛇,撮空因果,三腳驢,撒謎禅,那窮窯幾陣風吹堕。

    纏腿帳派誰擔荷,看掂播,依然暈渦。

    休待要瞞人,打破沙鍋。

    ”(《太師引》)那樣潑辣辣的以真正的口語自抒所懷,是同時所罕見的。

    則平未知其名,詞多見《太霞新奏》。

     《南詞新譜》,南曲譜。

    明末清初沈自晉著。

    此書據作者叔父沈璟《南九宮十三調曲譜》修訂而成。

     第三代的沈氏子弟,會作曲的也不少。

    如自晉子永隆(字治佐),君善子永啟(字方思,号旋輪),詞隐孫繡裳(字長文,一字素先),詞隐侄孫永馨(字建芳,别号篆水),又從孫憲(字祿天,号西豹),自晉侄永瑞(字雲襄),又同輩永令(字一指,一字文人)。

    第四代的自晉侄孫辛杼(号龍媒),世楙(字旃美,号初授),也都善于作曲(皆見《南詞新譜》)。

    又有沈昌(号聖勷),沈非病(有《流楚集》),當也都是他們的一派;而其本邑同宗沈君谟(号蘇門,作傳奇《丹晶墜》等,散曲集名《青樓怨》)及沈雄(号偶僧,作《古今詞話》)也都是作曲的能手。

     不僅子弟為然,即詞隐季女靜專(字曼君,著《适适草》),巢逸孫女蕙端(字幽芳,适顧來屏),也都是很不壞的女流曲家。

    而蕙端婿顧來屏,作《耕煙集》,隽什也不少。

    來屏還作傳奇幾種。

    他本為蔔大荒甥,故于曲學也頗有淵源。

     但可怪的是,沈家諸子弟,對于詞隐的調律,個個人都不敢違背;然對于他的崇尚“本色”的作風,卻沒有一個能夠徹底服從的。

    典雅派的力量壓迫得他們不得不向着更雄偉的一個呼聲:“守詞隐先生之矩镬,而運以清遠道人之才情”走去。

    故詞隐的影響隻是曲律一方面,其作風的跟從者卻很少,特别在散曲上。

     吳江人善作曲而見收于《新譜》者有高鴻(字雲公,号玄齋),尤本欽(号伯諧,著《瓊花館傳奇》),顧伯起(字元喜,大典侄孫),吳亨(字士還),梅正妍(号暎蟾)等。

    松江近于蘇州,受其影響是當然的,故當時松江曲家也甚多。

    見收于《南詞新譜》者有張次璧(名積潤),宋子建(名存标,别号蒹葭秋士),宋尚木(名征壁,别号歇浦材農),宋轅文(名征輿,别号佩月主人),陳大樽(即子龍,字卧子)等。

    大樽散曲最罕見,《新譜》所載《詠柳》套的《琥珀貓兒墜》一曲: 奈成輕薄,又逐曉雲回,盡日空漾吹絮末?一江搖曳化萍飛。

    相疑:尚是春深,暗驚秋意。

     也還是不壞的典雅派之作品。

     蔔大荒之作,見于《太霞新奏》者不少。

    大荒和呂天成二人殆是最信從詞隐之說的。

    香月居主人雲:“大荒奉詞隐先生衣缽甚謹,往往绌詞就律,故琢句每多生澀之病。

    ”為了翻北為南的風氣開于詞隐,故大荒也多此類公開的剽竊之作,較他所創作的更不足道。

     六 明末曲家,自以王骥德、馮夢龍、淩濛初為三大家;沈家自晉、自征亦傑出群輩。

    然能脫出窠臼,自暢所懷,高視闊步,不主故常者,卻要推異軍蒼頭突起的施紹莘。

     王骥德貌似服從詞隐,實則他卻為複歸“典雅”運動的最有力的主持者。

    他的《方諸館樂府》雖不傳,然所作見于《新譜》、《新奏》者尚可輯成一帙。

    自晉和夢龍(即香月居主人?),都絕口贊頌他。

    其實,他于熟谙曲律外,也隻能辦到绮麗二字,并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

    像《寄中都趙姬》套: 〔小桃紅〕轉頭來,春光瞥;屈指處,秋風歇。

    從教捱到芙蓉節,多應咒破丁香舌。

    情知難過梅花劫,悔當初輕散輕别。

     也少新警之語。

    惟他“思情”以外之作,像《酬魏郡穆仲裕内史》一類的東西,卻頗有些高曠的意境,少相因相襲之病。

    像這套:“白眼看青天,悠悠更誰同調相憐”,起得便很疏放;“西園好風似剪,初調笑紅牙錦箋,當場肝膽投一片”以後,也都還惆怅雄壯。

    他是最崇拜臨川的,為才力所限,故所成就僅止于此。

    (臨川散曲,片字隻語不傳,最為憾事!) 馮夢龍雕塑 馮夢龍之服膺詞隐訓條,較伯良為真摯。

    他嘗訂正詞隐的《南九宮譜》,多增古作,是為他崇尚本色之證。

    (此譜惜不傳。

    )而由愛好《挂枝兒》一類的民歌上,也可以知道他是一位不甚為庸腐的“典雅”之作所沉醉的人。

    他的《挂枝兒》,流傳最盛;這本是拟作或改作,大類“以南翻北”的把戲。

    然為了此類民歌的内容過于新妍,略經點綴,便成絕妙好辭。

    王伯良《曲律》雲:“小曲《挂枝兒》即《打棗竿》,是北人長技。

    ”然夢龍傳布之于南,而南人卻也無不為之心蕩神醉者。

    劉效祖已拟過《挂枝兒》,然不甚有影響。

    “馮生《挂技兒》”[24]刊布,其影響始大。

    其中像《噴嚏》: 對妝台忽然間打個噴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信兒。

    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自從别了你,日日淚珠垂。

    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噴嚏常如雨。

     《挂枝兒》書影 據說這一首乃是夢龍自己的創作。

    詞隐一生鼓吹“本色”,其實他何嘗夢見此種真實的絕妙好辭。

    他向元曲中讨生活,而夢龍則向活人的歌辭裡求模範,其結果遂以大殊。

    夢龍的散曲别有《宛轉歌》(《宛轉歌》今未見傳本)一集,亦多真率異常的情語,像《有懷》(《集賢賓》套): 相思一日十二時,那一刻不相思!問往事,相問誰可似?演将來有千段情詞。

    任你伶牙俐齒,說不透我胸中一二。

    衫淚漬,從别後,到今不次! 而小令尤多佳什,像《江兒水·留客》: 郎莫開船者,西風又大了些。

    不如依舊還侬舍。

    郎要東西和侬說,郎身若冷侬身熱。

    且消受今朝這一夜。

    明日風和,便去也侬心安貼。

     又像《玉胞肚·贈書》: 頻頻書寄,止不過叙寒溫别無甚奇。

    你便一日間千遍郵來,我心中也不嫌聒絮。

    書啊,你原非要緊的東西,為甚你一日遲來我便淚垂! 《挂枝兒》的風趣,刻骨銘心,拂拭不去。

    《太霞新奏》評夢龍作,雲:“子猶諸曲,絕無文彩;然有一字過人,曰:真。

    ”這确是一言破的。

     《花影集》書影 那克西斯,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

    由于拒絕女神愛可(Echo)的愛情,而受到在泉水邊飲水的懲罰。

    于是,他愛上了自己的影子,終因憂傷緻死。

    後變成一朵水仙花。

     施紹莘字子野,号峰柳浪仙,華亭人。

    有《花影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