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公安派與竟陵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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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踏疏黃淺碧花”(《柳浪初正》);“一曲池台半畹花,遠山如髻隔層紗。

    南人作客多親水,北地無春不苦沙”(《暮春至德勝橋水軒待月時微有風沙》);能不說他是清麗的麼?其他率真任性之作,更多不勝舉。

    他的散文也是很活脫鮮隽的;雖不如其詩之往往純任天真,而間有用力的斧鑿痕,然已離開唐、宋八家,乃至秦、漢文不知若幹裡路了!他開辟了一條清隽絕倫的小品文的大道,給明、清諸大家,像張岱諸人走。

    這,其重要,也許較他的詩為尤甚。

     中道字小修,在三袁中為季弟。

    萬曆丙辰進士,授徽州教授,累遷南禮部郎中。

    有《珂雪齋集》[17]。

    中郎有一段批評他的話:“小修詩文,獨抒性靈,不拘格套。

    有時情與景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

    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

    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造語。

    予則極喜其疵處。

    而所謂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飾蹈襲為恨,以為未脫近代文人氣習故也。

    ”(《錦帆集》)最好,我們可以把這一段話移來批評整個公安派的作家們,特别中郎他自己。

    小修自序《珂雪齋集》道:“古人之意至而法即至焉。

    吾先有成法據于胸中,勢必不能盡達意。

    達吾意而或不能盡合于古之法,合者留,不合者去,則吾之意其可達于言者有幾,而吾之言其可傳于世者又有幾!故吾以為斷然不能學也。

    姑抒吾意所欲言而已。

    ”這不啻是公安派的一篇堂堂正正的宣言! 王陽明的學說,不僅在哲學上,即在明代文學上,也發生了極大的影響。

    從李卓吾到公安派諸作家,間接直接殆皆和陽明的學說有密切的關系。

    卓吾最崇拜陽明。

    中郎亦有詩道: 念珠策得定功成,絕壑松濤夜夜行。

     說與時賢都不省,依稀記得老陽明! ——《山中逢老僧》 明中葉以後的文壇風尚,真想不到會導源于這位大思想家的!(将更詳于下文) 為公安派張目者,初則有黃輝和陶望齡等,後則轉變到竟陵派的鐘、譚諸人。

    望齡字周望,會稽人,萬曆己醜進士,授編修,遷國子祭酒。

    有《水天閣集》及《歇庵集》[18]。

    輝字昭素,一字平倩,南充人,萬曆己醜進士,累遷侍讀學士。

    有《鐵庵集》及《平倩逸稿》。

    而望齡受袁氏兄弟的影響尤深,詩文也皆足以自見。

     四 竟陵派導源于公安,而變其清易為幽峭。

    鐘伯敬嘗評刻中郎全集,深緻傾慕。

    明末清初諸正統派的批評家們也同類并舉的同緻攻讦,而集矢于竟陵諸家者為尤深。

    錢謙益道:“當其創獲之初,亦嘗覃思苦心,尋味古人之微言奧旨,少有一知半見,掠影希光,以求絕于時俗。

    久之,見日益僻,膽日益粗。

    舉古人之高文大篇,鋪陳排比者,以為繁蕪熟爛,胥欲掃而刊之,而惟其僻見之是師。

    其所謂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獨君之冥語,如夢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國;浸淫三十餘年,風移俗易,滔滔不返。

    餘嘗論近代之詩:抉擿洗削,以凄聲寒魄為緻,此鬼趣也;尖新割剝,以噍音促節為能,此兵象也!著見文章而國運從之,豈亦‘五行志’所謂詩妖者乎?”朱彜尊更本之而斷實了他們的罪狀:“鐘、譚從而再變,枭音舌,風雅蕩然。

    泗鼎将沉,魑魅齊見!”以國運的沉淪,而歸罪于公安、竟陵諸子,可謂極誣陷的能事!然千古人的耳目,又豈是幾個正統派的文人們所能束縛得住的! 竟陵派的大師為鐘惺與譚元春,二人皆竟陵人;傾心以附和之者則有閩人蔡複一,吳人張澤、華淑等。

    鐘惺[19]字伯敬,号退谷,萬曆庚戌進士。

    授行人。

    累遷南禮部郎中,出為福建提學佥事,有《隐秀軒集》[20]。

    他以《詩歸》一選得大名,亦以此大為後人所诟病。

    其他坊肆所刊,冒名為他所閱定的書籍,竟多至不可計數;可見他在明末勢力的巨大。

    他為詩喜生僻幽峭,最忌剿襲,其苦心經營之處,不免時有鏟削的痕迹;實為最專心的詩人的本色。

    不能不說是三袁的平易淺率的進一步。

    譚元春[21]字友夏,天啟丁卯舉人,有《嶽歸堂集》[22]。

    他和伯敬交最深。

    所作有極高隽者。

    然常人往往不能解,正統派作家尤讦之最力:“以俚率為清真,以僻澀為幽峭。

    作似了不了之語,以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彌淺;寫可解不可解之景,以為物外之象,不知求新而轉陳。

    無字不啞,無句不謎,無一篇章不破碎斷落。

    一言之内,意義違反,如隔燕、吳;數行之中,詞旨蒙晦,莫辨阡陌。

    ”(《列朝詩集》)反面看來,此正足為友夏的贊語。

    他的深邃悟會處,有時常在伯敬之上。

    伯敬尚務外,而他則窮愁著書,刻意求工,确是一位徹頭徹尾以詩為其專業的詩人。

    但他的聲望卻沒有伯敬那麼大。

     明代鐘惺《明月松風》圖軸 在這裡不能不提起阮大铖[23]一下。

    阮氏為人诟病已久,他的《詠懷堂詩集》[24],知者絕少。

    然集中實不乏佳作。

    他是一位精細的詩人,和鐘、譚之幽峭,卻甚不同。

     五 在散文一方面,萬曆以來的成就,是遠較嘉、隆時代及其前為偉大,且是更為高遠;雖然正統派的批評家們是那麼妒視這個偉大時代的成就。

    這偉大的散文時代,以徐渭、李贽、中郎、小修為主将,而浩浩蕩蕩的卷起萬丈波濤,其水勢的猛烈,到易代之際而尚回旋未已。

     陽明學說,打破了“迷古”的魔障,給他以“自抒己見”的勇氣。

    同時,陽明的講學方式,也複興了一個很重要的文體,即自周、秦諸子以來便已消歇的“寓言”的一體。

    印度文學和僧侶們的講演,本來富于寓言;很奇怪的,卻在中國文壇得不到相當的反響。

    許多《佛本生經》裡的妙譬巧喻,一部分無聲息的沉淪了,一部分卻變成了死闆闆的傳奇文。

    寓言的本身終于未遇到複興的機會。

    直到了陽明的挺生,乃以譬喻證其學說,門生弟子受其感化者不少。

    而寓言在嘉、隆以後,遂一時呈現了空前的光明與榮耀。

    和李贽成為好友的耿定向[25],亦為陽明的門下。

    嘗著了一部《先進遺風》[26],那寥寥的兩卷書中,重要而且隽永的寓言很不少。

    楚人江盈科的《雪濤小說》,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