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杜 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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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況[6]字逋翁,蘇州人。

    至德進士。

    性诙諧。

    與之交者,雖王公貴人,必戲侮之。

    竟坐此貶饒州司戶參軍。

    後隐茅山卒。

    皇甫湜序其集[7]道:“偏于逸歌長句,駿發踔厲,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脅,意外驚人語,非常人所能為,甚快意也!”這話并不是瞎恭維。

    就創作的勇氣上說來,他是遠在應物、長卿以上的。

    他什麼字都敢用,他什麼話都敢說。

    他不怕俗,不怕人笑。

    他不願意把很好的想象,很好的意思,葬送在“古雅”的墳墓之中。

    他有什麼便寫什麼,他并不是故意要求“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實在是落想便奇。

    有人單挑杜甫的幾首略帶诙諧的意味的詩來恭維,但像顧況才是真實的诙諧詩人。

    在這一方面,他是比之開、天諸大詩人都更有成就的。

    人家都是苦吟的雅語,他卻是嘻嘻哈哈的在笑,對于一切都要調谑,像《長安道》: 長安道,人無衣,馬無草,何不歸來山中老! 像《行路難》:“君不見擔雪塞井空用力,炊砂作飯豈堪食”,“君不見古人燒水銀,變作北邙山上塵。

    藕絲挂在虛空中,欲落不落愁殺人。

    ”又像《範山人畫山水歌》: 山峥嵘,水泓澄, 漫漫汗汗一筆耕,一草一木栖神明, 忽如空中有物,物中有聲; 複如遠道望鄉客,夢繞山川身不行。

     又像《杜秀才畫立走水牛歌》:“江村小兒好誇騁,腳踏牛頭上牛領,淺草平田擦過時,大蟲著鈍幾落井。

    ”又像《李供奉彈箜篌歌》: 指剝蔥,腕削玉,饒鹽饒醬五味足。

     弄調人間不識名,彈盡天下崛奇曲。

     胡曲漢曲聲皆好,彈着曲髓曲肝腦。

     往往從空入戶來,瞥瞥随風落青草。

     草頭隻覺風吹人,風來草即随風立。

     草亦不知風到來,風亦不知聲緩急。

     蒸玉燭,點銀燈,光照手,實可憎: 隻照箜篌弦上手,不照箜篌聲裡能。

     閑居寄諸弟(韋應物) 秋草生庭白露時,故園諸弟益相思。

     盡日高齋無一事,芭蕉葉上獨題詩。

     選自明刊本《唐詩畫譜》(西谛藏) 又像《古仙壇》: 遠山誰放燒?疑是壇旁醮。

     仙人錯下山,拍手壇邊笑。

     這些話有誰曾說過呢?典雅的詩人們恐怕連想都不敢想到吧。

    他的田園詩也和一般田園詩人們的詩不同: 帶水摘禾穗,夜搗具晨炊; 縣帖取社長,嗔怪見官遲。

     ——《田家》 闆橋人渡泉聲,茆檐日午雞鳴。

     莫嗔焙茶煙暗,卻喜曬谷天晴。

     ——《過山農家》 這樣的即情即景的話,為什麼别人便說不出來呢?更可怪的是《上古之什補亡訓傳十三章》裡的《囝一章》: 囝,哀閩也。

    (原注:囝音蹇;閩俗呼子為囝,父為郎罷。

    ) 囝生閩方。

     閩吏得之,乃絕其陽。

    為臧為獲,緻金滿屋; 為髡為鉗,如視草木。

    天道無知,我罹其毒。

     神道無知,彼受其福。

    郎罷别囝,吾悔生妝。

     及汝既生,人勸不舉。

    不從人言,果獲是苦。

     囝别郎罷,心摧血下,隔地絕天,及至黃泉, 不得在郎罷前。

     這是最悲慘的一幅圖畫,卻出之以閩人的方言。

    到了現在,閩人還呼子為“囝”,呼父為“郎罷”,千年還不曾變。

    在方言文學裡,這真要算是最早的最重要的一頁。

    在那時,閩人還是被視為化外的罷,故可以任“吏得之,乃絕其陽”,當作奴隸。

    他的哀歌,更是真情流露,像《傷子》: 老夫哭愛子,日暮千行血。

     聲逐斷猿悲,迹随飛鳥滅。

     老夫已七十,不作多時别。

     白居易的詩,人以為明白如話,婦孺皆知;像顧況的詩才是真實的說話呢。

    他敢于應用俗語方言入詩,居易卻還不敢。

     釋皎然名晝,姓謝氏,長城人,靈運十世孫。

    居杼山。

    文章隽麗[8]。

    《因話錄》載:皎然嘗谒韋應物,恐詩體不合,乃于舟中抒思,作古體十餘篇為贽。

    韋公全不稱賞。

    晝極失望。

    明日寫其舊制獻之。

    韋公吟諷,大加歎詠。

    因語晝雲:“師幾失聲名!何不但以所工見投,而猥希老夫之意。

    人各有所得,非卒能緻。

    ”晝大服其鑒别之精。

    這是很有趣的一件故事。

     李嘉祐字從一,趙州人,大曆中為兖州刺史。

    與劉長卿、冷朝陽、嚴維等為友。

    高仲武說他“往往涉于齊、梁。

    绮美婉麗,蓋吳均、何遜之敵也”。

    像《詠螢》:“映水光難定,陵虛體自輕。

    夜風吹不滅,秋露洗還明”;像《雜興》:“花間昔日黃鹂轉,妾向青樓已生怨。

    花落黃鹂不複來,妾老君心亦應變”,都很有齊、梁風趣。

     秦系字公緒,會稽人,天寶末避亂剡溪。

    建中初住泉州南安,其後東渡秣陵,年八十餘卒。

    南安人思之,号其山為高士峰。

    權德輿道:“長卿自以為五言長城,系用偏師攻之,雖老益壯。

    ”系所作,瘦瘠而高隽,确是隐逸者之詩。

    像“遊魚率荇沒,戲鳥踏花摧”(《春日閑居》),“鳥來翻藥碗,猿飲怕魚竿”(《題石室山王甯所居》),似都是苦吟而出之的。

     嚴維字正文,越州山陰人,終秘書省校書郎。

    冷朝陽,金陵人,登大曆進士才第,為薛嵩從事。

     五 所謂“大曆十才子”,《唐書·文藝傳》指的是盧綸、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崔峒、耿諱、夏侯審及李端。

    江鄰幾所志,則多郎士元、李嘉祐、李益、皇甫曾,而無夏侯審、崔峒及韓翃,凡十一人。

    嚴羽《滄浪詩話》所載,則又有冷朝陽。

    但在這十幾個詩人當中,值得稱述的也隻有錢起、郎士元、盧綸、韓翃、二李及皇甫曾耳。

     錢起[9],吳興人,天寶中舉進士,與郎士元齊名,時人稱之道:“前有沈、宋,後有錢、郎。

    ”終考功郎中。

    高仲武稱其“詩格清奇,理緻淡遠”。

    他少年時和王維、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