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杜 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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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又是那麼樣的專心一意,“語不驚人死不休”,故所作都是經由千錘百煉而出,而且是屢經改削的。

    (他自己有“新詩改罷自長吟”語)他還常和友人們讨論。

    (《春日憶李白》:“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

    ”)然而他還未必自滿。

    我們于“晚節漸于詩律細”一語,也可見其細針密縫的态度來罷。

    他最長于寫律詩,他的七言律,王世貞至以為“聖”。

    他的五言律及七言歌行以至排律,幾無不精妙。

    在短詩一方面,雖論者忽視之,但也有很隽妙的篇什,像《漫成一首》: 江月去人隻數尺,風燈照夜欲三更。

     沙頭宿鹭聯拳靜,船尾跳魚潑刺鳴。

     江畔獨步尋花(杜甫)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莺恰恰啼。

     選自明刊本《唐詩畫譜》(西谛藏) 置之王、孟集中還不是最好的東西麼?所以後人于杜,差不多成了宗仰的中心,當他是一位“集大成”的詩人。

    離他不五十年的元稹,已極口的恭維着他:“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

    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

    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

    苟以為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韓愈也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凡大詩人沒有一個不是具有赤子之心的,于杜甫尤信。

    他最笃于兄弟之情,而于友朋之際,尤為純厚。

    他和李白是最好的朋友,集中寄白及夢白的詩不止二三見而已。

    李邕識他于未成名之時,故他感之最深,嚴武助他于避難之頃,故他哭之尤恸。

    (他有《八哀詩》曆叙生平已逝的友人。

    ) 也為了他是滿具着赤子之心的,故時時做着很有風趣的事,說着很有風趣的話。

    相傳有一天,他對鄭虔自誇其詩。

    虔猥道:“汝詩可已疾。

    ”會虔妻痁作,語虔道:“讀吾‘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立瘥矣,如不瘥,讀句某;未間,更讀句某。

    如又不瘥,雖和、扁不能為也。

    ”他又有《戲簡鄭廣文》一篇: 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

     醉即騎馬歸,頗遭官長罵。

     才名四十年,坐客寒無氈。

     賴有蘇司業,時時與酒錢。

     也是和鄭虔開玩笑的。

    鄭虔[3]是當時一位名士,有“鄭虔三絕”之稱,必定也是一位很有風趣的人物。

    惜他的詩,僅傳一首,未能使我們看出其作風來。

     四 杜甫死于大曆五年(公元770年)。

    他的影響要到了元和、長慶之間才大起來。

    大曆、貞元間的詩人們,對于他似都無甚關系。

    他亂後僻居西川,死于耒陽。

    雖是時時得到京城裡的消息,知道“同學少年皆不賤”,卻始終不曾動過東遊之念。

     現在,為了方便計,姑将十幾位大曆的詩人們述于本章之後。

     五七言詩的發展是很奇怪的,經了千百年的發展,隻有一步步的向前推進,卻從不曾有過衰落的時期。

    變體是一天天的多了;詩律是一天天的細了;風格是一天天的更變幻了;詩緒是一天天的更深邃了。

    到了開元、天寶之時,體式與詩律是進展到無可再進展了,卻又變了一個方向。

    作家們都在不同的風格底下,各自有長足的進展。

    王、孟、李、岑、高,風格各自不同,杜甫更與他們相異,其他無數的開、天詩人們也都各自有其作風。

    照老規矩是,一種文體,極盛之後,便難為繼。

    但五七言詩體卻出于這個常例之外。

    經過了開、天的黃金時代,她依然是在發展,在更深邃、更廣漠的擴充她的風格的領土。

    繼于其後的是大曆時代。

    大曆時代的詩人們很不在少數,其盛況未亞于開、天。

    其中,最著者為韋應物、劉長卿、顧況、釋皎然、李嘉祐諸人,更有所謂大曆十才子者,也在這個時代的詩壇上活動着。

     韋應物像 韋應物,京兆長安人,少以三衛郎事明皇。

    晚更折節讀書。

    建中三年,拜比部員外郎,出為滁洲刺史。

    久之,改左司郎中,又出為蘇州刺史。

    應物性高潔,所在焚香掃地而坐,惟顧況、劉長卿、丘丹、秦系、皎然之俦,得廁賓客,與之酬唱[4]。

    評者謂:“其詩閑澹簡遠,人比之陶潛,稱陶、韋雲。

    ”白樂天謂:“韋蘇州五言,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

    ”蘇東坡也說:“樂天長短三千首,卻遜韋郎五字詩。

    ”(白、蘇二人語,均見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引。

    )應物風格雖閑遠,但與其說他近淵明,不如說他較近于孟浩然。

    真實的淵明的繼人,應是王維而非應物。

    他和浩然相同,往往喜用自然景物來牽合攏來烘托自己的情緒。

    像:“流水赴大壑,孤雲還暮山,無情尚有歸,子行何獨難”(《拟古詩》),“攜酒花林下,前有千載墳……聊舒遠世蹤,坐望還山雲”(《與友生野飲效陶體》),“天邊宿鳥生歸思,關外晴山滿夕岚。

    立馬欲從何處别?都門楊柳正毵毵”(《送章八元秀才》)等都是。

    但像《上皇三台》: 不寐倦長更,披衣出戶行。

     月寒秋竹冷,風切夜窗聲。

     之類,卻别有一種幽峭之趣。

     劉長卿[5]字文房,官至随州刺史。

    皇甫湜嘗道:“詩未有劉長卿一句,已呼宋玉為老兵矣。

    ”其為人所重如此。

    每題詩不言其姓,但言長卿而已。

    因人謂:“前有沈、宋、王、杜,後有錢、郎、劉、李。

    ”乃道:“李嘉祐、郎士元焉得與予齊稱耶!”長卿詩,意境幽隽者甚多。

    像“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荒村帶返照,落葉亂紛紛。

    ……野橋經雨斷,澗水向田分”(《喜皇甫侍禦相訪》),“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别嚴士元》),“春草雨中行徑沒,暮山江上卷簾愁”(《漢陽獻李相公》)等等,何減于淵明、右丞。

    惟往往貪多務得,未免時多雷同的想象,用此為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