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六朝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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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不僅是詩人雲起的時代,且也是宗教家和衛道者最活躍的時候。

    在六朝的散文裡,至少宗教的辯難是要占領一個很重要的地位的。

    那時,自漢以來的佛教勢力,漸漸的根深蒂固了。

    自皇帝以至平民,自詩人以至學士,無不受其熏染,為之護法。

    南朝的梁武帝至舍身于同泰寺。

    北朝的魏都洛陽,城内外寺觀之數,多至一千餘(見《洛陽伽藍記》)。

    但以外來的佛教,占有那麼偉大的力量,當然本土的反動是必要發生的了。

    漢、魏是吸收期,六朝卻因吸收已達飽和期而招緻反動了。

    故六朝便恰正是本土的思想與佛教的思想,本土的信仰與佛教的信仰作殊死戰的時候。

    這場決戰的結果,原是無損于佛教的豪末,卻在中國思想史上,文學史上留下一道光明燦爛的遺迹。

    我們看,佛法的擁護者是有着一貫的主張,具着宗教家的熱忱的,其作戰是有條不紊的。

    然而本土的攻擊者,卻有些手忙足亂,東敲西擊,且總是零星散亂,不能站在一條戰線上作戰的。

    時而以純粹的儒家見解來攻打。

    時而以新生的道教信仰當作攻打的武器。

    時而站在國家主義的立場上,就夷教排斥論來鼓動一般人的敵忾之心。

    時而又發表什麼“白黑論”以宣傳道釋并善之說。

    總之,攻擊的陣線是散亂的,佛家的防禦卻是統一的。

    以一貫之旨來敵散亂之兵,當然是應付有餘的了。

    但在決戰的時候,雙方的搏擊卻是出之以必死之心的。

    其由沖突而生的火光,是如黑夜間的掣電似的,特别明亮的出現于烏漆如黑的天空,顯着異樣的絢麗。

    自此以後,向佛家進攻的,如持着儒家正統論的韓愈、歐陽修等,其立論之脆弱,更是不足當佛徒之一擊的了。

     這種論難的最早的開始,當在于宋元嘉十二年(公元435年)公布的《白黑論》的時候。

    何尚之[30]有《列叙元嘉贊揚佛教事》,把這次辯難的經過,說得很詳細: 是時,有沙門慧琳,假服僧次,而毀其法,著《白黑論》。

    衡陽太守何承天與琳比狎,雅相擊揚,著《達性論》。

    并拘滞一方,诋呵釋教。

    永嘉太守顔延之,太子中舍人宗炳,信法者也。

    檢駁二論,各萬餘言。

    琳等始亦往還,未抵迹乃止。

    炳因著《明佛論》以廣其宗。

     何承天像 今《白黑論》等并存于世,旨頗可知。

    慧琳本姓劉,秦郡秦縣人。

    出家住冶城寺。

    元嘉中,在朝廷頗有勢力。

    他的《白黑論》(即《均善論》),設為白學先生和黑學道士的論辯,以“白”主中國聖人之教,“黑”主談幽冥之途,來生之化的釋教。

    其結論是:“夫道之以仁義者,服理以從化,帥之以勸戒者,循利而遷善。

    故甘辭興于有欲而滅于悟理,談說行于大解而息于貪僞……但知六度與五教并行,信順與慈悲齊立耳。

    ”是明持着儒釋折衷論的。

    以沙門而發這種議論,當時護佛者自然要大嘩起來了。

    何尚之徑稱他為“假服僧次,而毀其法”。

    何承天[31]似是當時唯一表同情于他的人,他将《白黑論》分送朝士,力為宣傳。

    他是東海郯人,宋時為尚書祠部郎,領國子博士,遷禦史中丞。

    元嘉二十四年,坐事免官。

    卒年七十八(公元370~447年)。

    他原是當代的儒學的宗師,本來對于佛教是一肚子的不滿。

    看見有一個釋子做出了那樣“毀法”的文章來,自然是十二分的高興,代盡分送的義務。

    因此,起了很重要的反響。

    護法的文士,無不參加論戰。

    宗炳原是承天的論敵,便首起舉難。

    炳字少文,南陽涅陽人。

    義熙中,為劉裕主簿。

    後入宋,屢征皆不就。

    他見了《白黑論》,便寫幾封長信給何承天,讨論此事。

    後又著作《明佛論》,大為佛家張目。

    承天初送《白黑論》給他,隻是請他批評。

    及炳長篇大論的攻擊起來,承天也便親自出馬,與之駁難。

    又著《達性論》及《報應問》。

    《報應問》直攻佛家的中心的信仰,舉例證明“殺生者無惡報,為福者無善應”。

    又和顔延之往複辯難。

    延之也是信從佛教者。

    連作三論,專攻承天的《達性論》。

     同時又有範泰、王弘、鄭鮮之[32]諸人,讨論“道人踞食”事。

    但那是佛教本身的儀式問題,沒有多大的重要性。

    卻也可以看出一般人對于沙門等之行動,像踞坐與以手取食等,頗為詫怪不滿。

     《老子化胡經》》殘本 《白黑論》的論戰過去了,卻又起了另一個新的論難。

    那便是以顧歡的《夷夏論》為中心的一場論難。

    顧歡[33]字景怡,一字玄平,吳郡鹽官人。

    宋末,征為揚州主簿,永明初,征為太學博士,并不就。

    《夷夏論》的攻擊,較《白黑論》更為明白痛快,也更為狠惡深刻。

    先引道經,說明老子入天竺維衛國,因國王夫人淨妙晝寝,遂乘日精入其口中,後生為釋迦,佛道興焉。

    “道則佛也,佛則道也。

    ”然因所在地不同,故儀式有異。

    “今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既不全同,又不全異。

    下棄妻孥,上廢宗祀……且理之可貴者道也,事之可賤者俗也。

    舍華效夷,義将安取。

    若以道邪,道固符合矣。

    若以俗邪,俗則大乖矣。

    ”這場攻擊,頗為可怕,說他基本之道,原是中國的,而儀式則大不同。

    以此鼓動人民愛國之心,而去排斥佛教,方法是很巧妙的。

    故當時此論一出,駁者便紛紛而起。

    若袁粲,若朱昭之,若朱廣之,若明僧紹,皆痛陳其誤,加以詳辯。

    和尚一方面,也有意通、僧愍二人做文來反攻。

    僧愍作了《戎華論折顧道士夷夏論》。

    以《戎華論》來罵歡的《夷夏論》,恰好是針鋒相對。

    僧愍也引經來說明老子為大士迦葉的化身,“化緣既盡,回歸天竺,故有背關西引之邈。

    華人因之作《化胡經》也。

    ”正是以矛攻盾之法。

    又引經說,佛據天地之中,而清導十方,“故知天竺之土是中國也”。

    針對歡之責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

    “子出自井坂之淵,未見江湖之望矣”,以更闊大的一個世界,來駁歡的褊狹的夷、夏之别。

    末更醜道而揚佛,欲其革己以從佛理。

    确是一篇很雄辯的東西。

     欲以淺薄剽竊的道教的理論,來攻擊佛教,當然是不會成功的。

    奉佛甚虔的沈約嘗著《均聖論》,闡揚佛家素食之說,以殺生為戒,并證之以中國往古聖人“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等事,決定“内聖外聖,義均理一”。

    這不是什麼很重要的文章,但因此招緻了道士陶弘景的熱烈的責難。

    約又作了一篇《答陶隐居難均聖論》,便辭旨弘暢得多了。

    弘景之難,頗似顧歡之論,仍以“夫子自以華禮興教,何宜乃說夷法”為責難的中心。

    約則偏是規避此點不談。

     範缜像 但當時,最重要的辯難,還不是什麼就愛國主義而立論的《夷夏論》,也不是什麼折衷儒佛的《白黑論》,真正的決死戰,卻在于以範缜的《神滅論》為中心的一場大争鬥。

    範缜[34]字子真,南鄉舞陰人。

    齊初為甯蠻主簿。

    建武中,出為宜都太守。

    天監四年,征為尚書左丞。

    坐事徙廣州。

    還為中書郎,國子博士。

    缜的《神滅論》,未知作于何時。

    然齊的鄭鮮之已有《神不滅論》:“多以形神同滅,照識俱盡,夫所以然,其可言乎?”鮮之卒于元嘉四年(公元427年)。

    難道缜的此論竟作于元嘉四年以前麼?但缜的所作,在梁武帝時候(公元502~549年),才有人紛紛的加以駁難,甚至連梁武帝他自己也親自出馬,可見此作絕不會是八十幾年前産生的。

    鄭氏的《神不滅論》和缜的此論,當是題材的偶同,而不會有什麼因果的關系的。

     佛家所持以勸人者,像因果報應、幽冥禍福等,類皆以靈魂不滅論為其骨幹。

    若人死,靈魂果即消失,則佛家所說的一切,胥皆失所附麗。

    從前的《夷夏》、《白黑》諸論,皆隻攻其皮毛。

    到了範缜的《神滅論》,才以科學的态度,直攻其核心的觀念,欲一舉而使其土崩瓦解。

    當缜著論之時,正是南朝佛家最為專霸的時代,自天子以至親王、大臣、将軍們,幾無不為佛氏的信徒。

    而缜則居然冒大不韪而向之進攻,誠不能不謂之豪傑之士。

    唯蕭衍及其臣下們究竟還是持着寬容異端的主義的,他雖作《敕答臣下神滅論》,罵了缜一頓:“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