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言詩的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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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怅切情。

    ”(《文心雕龍》)在在都足以見其為新出于硎的民間的傑作。

     在最早的那些“古詩”、“古詞”裡,有一部分是抒情詩,又有一部分是叙事詩。

    而這兩方面都具有很好的成績。

    抒情詩自當以《古詩十九首》為主。

    在這十九首之中,作者未必是一人,時代也未必是同時。

    内容亦不一緻。

    有的是民間的戀歌,有的是遊于思歸之曲,有的是少年懷人之什,有的是厭世的曠達的歌聲。

    或曾經過文人的不止一次的潤飾,或竟有許多是拟作。

    鐘嵘《詩品》,以為“舊疑以為曹、王之作”。

    或者這些詩,竟是到曹、王之時,才潤飾到如此的完備之境的吧。

    在這十九首中,情歌便占了十首。

    或出之于自己的口氣,或出于他人的代述。

    類多情意懇摯,措辭真率,不求乎工而自工,不求乎麗而自有其嬌媚迷人之姿。

    我們看《詩經》的陳、鄭、衛、齊諸風中的許多情詩,我們看流行于六朝時代的樂府曲子,如《子夜》、《讀曲》之屬,便知道這些情詩乃正是他們的真實的同類。

    其中最好的像第一首《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

    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第二首《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第六首《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都是寫得很嬌婉動人的。

    而第八首《冉冉孤生竹》:“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

    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羅”雲雲,頗使我們想起了希臘人的葡萄藤依附于橡樹的常喻。

    第十八首《客從遠方來》,則彈着另外的一個戀歌的調子: 宋陳淳書《古詩十九首》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绮。

    相去萬餘裡,故人心尚爾。

     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别離此。

     除了這些情歌之外,便是一些很淺近坦率的由厭世而遁入享樂主義的歌聲了;但也間有較為積極的憤慨的或自慰自勵的作品。

    這種坦率的厭世的人生觀,是民間所常蟠結着的。

    遇着“世紀末”更容易發生。

    《十九首》中自第三首《青青陵上柏》,第十一首《回車駕言邁》,第十三首《驅車上東門》以至第十四首《去者日以疏》,第十五首《生年不滿百》都是如此的一個厭世調子。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便是其中一部分厭世的享樂主義者的共同的供語。

    “不如飲美酒,被服纨與素”,坦率的厭世主義者,便往往是隻求刹那間的享用的。

    又第四首《今日良宴會》,第七首《明月皎夜光》都是憤懑不平的調子。

     《涉江采芙蓉》畫卷 黃均繪 于《十九首》外,更有好些抒情的“古詩”。

    這些古詩,其性質也甚為複雜,但大都可信其是民間的淳樸的作品。

    如《藁砧今何在》的:“菟絲從長風,根莖無斷絕。

    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别”;《高田種小麥》的:“高田種小麥,終久不成穗。

    男兒在他鄉,焉得不憔悴”,都是極為淳樸可愛的。

    《采葵莫傷根》的兩首古詩,更是最流行的格言式的歌謠,意義直捷而淺顯:“采葵莫傷根,傷根葵不生。

    結交莫羞貧,羞貧友不成。

    甘瓜抱苦蒂,美棗生荊棘。

    利傍有倚刀,貪人還自賊。

    ”像《步出城東門》:“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

    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

    ”及《橘柚垂華實》、《十五從軍征》等等,也都是很深刻、瑩隽的詩篇。

     民歌常因了易地之故,每有一首轉變于各地,成為好幾首的,也常襲用常唱常見的語句的。

    這在許多“古詩”、“古詞”裡都可以見到的。

    我們如果仔細的讀了那許多“古詩”、“古詞”,便知道她們雖或經過了好幾次的文人的改作,或竟是文人的拟作,卻終于撲滅不了民歌的那種淳樸的特色。

    民歌的天真自然的好處,往往是最不會喪失去的;而一到了文人的筆下,也往往會變成更偉大的東西。

    失去了的乃是野陋,保存了的卻都是她們的真實的美,且更加上了文士們的豐裕的辭囊。

     三 五言的叙事詩,在這時候,并不發達。

    叙事詩的構成本比抒情詩為難。

    抒情詩可以脫口而出,叙事詩則非有本事,有意匠,有經營不可。

    在樂府古辭之中,原有些叙事詩,但大都不是以五言體寫成的:用五言詩寫的,隻有《陌上桑》等一二篇耳。

    現在我們所講的五言體的叙事詩,在實際上隻有兩篇。

    而這兩篇,卻都是很偉大的作品,結構都很弘麗,内容也極動人,遣辭也很隽妙。

    民間叙事詩,假定在那時已經發達的話,這兩篇卻絕不是純然出于民間的,至少也是幾個傑出于民間的無名文人的大作,而經過了幾個大詩人的潤改的。

    這兩篇大作便是:《悲憤詩》(相傳為蔡琰作)與《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先說《悲憤詩》。

     文姬歸漢圖 天寶遺事,指唐代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

    因玄宗年号天寶,故稱。

     應伯爵,明代世情小說《金瓶梅》中的幫閑人物。

     《悲憤詩》共有兩篇,一篇是五言體,一篇是楚歌體,更有一篇《胡笳十八拍》,其體裁乃是這時所絕無僅有的類似以音樂為主的“彈詞”體。

    這三篇的内容,完全是一個樣子的,叙的都是蔡琰(文姬)的經曆。

    由黃巾起義,她被虜北去起,而說到受诏歸來,不忍與她的子女相别,卻終于不得不回的苦楚為止。

    (琰為邕女,博學有才辯,适河東衛仲道。

    夫亡,無子,歸甯于家。

    興平中,天下喪亂,姬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

    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

    曹操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陳留董祀。

    )這三篇的結構也完全是一個樣子的,全都是用蔡琰自述的口氣寫的;叙述的層次也完全相同。

    難道這三篇全都是蔡琰寫作的麼?如此情調相同的東西,她為什麼要同時寫作了三篇呢?以同一樣的戀愛的情緒,在千百種的幻形中寫出,以同一樣的人生觀念,在千百個方式中寫出,都是可能的;卻從來不曾有過,以同一個的故事,連布局結構都完全相同的,乃用同一種叙事詩的體裁,在同一個作家的筆下,連續表現三篇之多的。

    《胡笳十八拍》一篇,乃是沿街賣唱的人的叙述,有如白發宮人彈說天寶遺事的樣子,有如應伯爵盲了雙目,以彈說西門故事為生的情形(應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