蠲戲齋詩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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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理會者,“萚兮萚兮,風其吹汝”,《詩集傳》以為淫女之辭。

    以予觀之,此詩意味深厚,類似《風雨》《雞鳴》之章,當是賢人處亂世,以危苦之詞互相警惕而作。

     今人以感情歸之文學,以理智屬之哲學,以為知冷情熱,歧而二之,适成冰炭。

    不知文章之事發乎情,止乎禮義。

    憂樂相生,有以節之,故不過;發而皆中節,故不失為溫柔敦厚。

    看古人詩總多溫潤。

    如雲:“雖無旨酒,式吟庶幾;雖無佳肴,式食庶幾。

    ”情意何等懇摯,讀之者深味而有得焉,乃能興于詩。

    移刻薄為敦厚,轉粗犷為溫潤,乃能“立于禮,成于樂”,亦即變化氣質之功。

    昧者反是,但以增其回邪耳。

     胡元瑞《詩薮》以漢樂府桓帝初童謠“小麥青青大麥枯”與少陵《大麥行》“大麥幹枯小麥黃”比較言之,以為即此便是漢唐音節之别。

    前者用虞韻,便有含蓄;後者用陽韻,便覺高亢。

    吾嘗有取于其說。

    以詩而論,少陵亦更進一步,故彌覺發揚踔厲也。

    大抵唐詩高亢響亮,晚唐便哀蹙。

    義山詩雖工,音節已哀。

    李後主詞未嘗不妙,而純是亡國之音。

    北宋詞亦多哀音。

    山谷、後山詩自工穩,音節終不及唐。

    推而上之,正風、正雅音節舒暢,變風、變雅便見急促。

    惟文亦然,六朝徐、庾骈體,句句工整,而靡弱已甚,此亦有不可強者。

    故聞鈴铎而辨治亂,聽鳥鳴而知安危。

    有時下筆成詩,押一韻腳,往往出于自然,非由安排也。

     《選》體詩當熟讀。

    宋人荊公、山谷不可略,然不讀《景德傳燈錄》,亦不能讀山谷詩也。

     古來詩選盡有佳者,《文選》尚矣。

    《唐文粹》著錄亦精,而不及律師是其阙略。

     詩人胸襟灑脫,如陶公者,略無塵俗氣,出語皆近自然。

    謝靈運華妙之中猶存雕琢,視陶自是稍遜。

    太白天才極高,古風至少三分之二皆好,然學力不到。

    老杜則深厚懇恻,包羅萬象。

    退之于詩非不用力,子厚詩極幽秀,過于其文,顧皆未能免俗。

    荊公才高,亦有率易之作。

    山谷理境自佳,頗喜逞才。

    至其稱東坡《蔔算子》“缺月挂疏桐”一首為“不食人間火語”,允為知言。

    東坡此詞,幾于全首集句,然固過于其詩,以襟懷之超曠也。

    總之,李杜文章,光焰萬丈,但使文字不滅,精氣亦長存人間。

    讀者有以得其用心,斯與古人把手同行,無間今昔。

     排律之工,老杜古今獨步,篇篇俱佳。

    非特百韻長篇,即二三十韻,亦複沉雄細密,極開阖動蕩之緻。

    後人如李義山學杜律極工,而排律終不能及。

    宋人雖荊公、山谷亦然,東坡更遜一籌矣。

    清人朱竹鬯有《風懷》一首,三百年來可稱壓卷。

    但其事無足存,以視老杜之題目正大,魄力沉雄,去之遠矣!謝無量先生宣統間有排律一首八十韻,紀歸蜀事,甚好。

    吾亦曾報以長篇。

    吾詩所以不及杜者,一則才力未逮,二則末法時代,亦無許多大題目也。

     晉宋詩人隻陶、謝時有玄旨。

    謝詩雖寫山水,着玄言一兩句,便自超曠。

    唐人王摩诘最善用禅,故自高妙。

    宋人詩用禅理者,山谷、荊公、後山、東坡皆能之。

    山谷才大,當推第一,荊公次之,東坡于禅未深,在四人中為最下。

    山谷詩如:“淩雲一笑見桃花,三十年來始到家,從此春風春雨後,亂随流水到天涯。

    ”喻悟道之後,更無遠近方所,無入而不自得也。

    時山谷方在戎州,即今之叙府,蓋亦兼寓身世之感。

    荊公拜相詩雲:“霜筠雪竹鐘山路,投老歸漁寄此身。

    ”觀戲詩雲:“侏優戲場中,一貴複一踐。

    心知本是同,所以無欣怨。

    ”想見此老胸次亦複超逸。

    但惜操術未當,至于引用小人,遂以誤國耳。

     古詩比興之旨,人多忽略。

    如韋蘇州“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二句,朱子最喜之。

    蓋有“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意思,言君子雖身處衰世,光如流螢,仍是自強不息,未敢一日稍懈,如流螢之飛度高閣然。

    又程明道詩:“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

    ”言衰亂之世,君子道消,不過如天際輕陰,終有晴朗之一日也。

    詞句工麗雖不及韋蘇州,然胸懷與氣象則非韋所及。

    學子須識得此意,方可言詩。

     古來詞人利弊,此難具言。

    以詩為比,太白如蘇、李;後主如子建;溫、韋如晉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