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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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語,陷于一無所知。

    ”此李愛伯先生語也。

    抉透詩學虛僞之弊,乃可以知真實之詣。

    無論何種事業學問,未有不真實而能成功者也。

     “學詩之道,必不能專一家限一代。

    凡規規摹拟者,必其才力薄弱,中無真詣,循牆模壁不可尺寸離也。

    五古自枚叔、蘇、李、子建、仲宣、嗣宗、太沖、景純、淵明、康樂、延年、明遠、元晖、仲言、休文、文通、子壽、襄陽、摩诘、嘉州、常尉、太祝、太白、子美、蘇州、退之、子厚,以及宋之子瞻,元之雁門、道園,明之青田、君、空同、大複,清之樊榭,皆獨具精詣,卓絕千秋,作詩者當汰其繁蕪,取其深蘊,随物賦形,悉為我有。

    七古子美一人足為正宗,退之、子瞻、山谷、務觀、遺山、青邱、空同、大複可稱八俊,梅村别調,具足風流。

    此外無可學也。

    五律自唐迄清,佳手林立,更仆難數,清奇濃淡不名一家,而要以密實沉著為主。

    七律取骨于杜,所以導揚忠愛,結正風騷,而趣悟所昭,體會所及,上自東川、摩诘,下至公安、松圓,皆微妙可參,取材不廢。

    其唐之文房、義山,元之遺山,明之大複、滄溟、州、獨漉,國朝為漁洋、樊榭,詣各不同,尤為傑出。

    七絕則江甯、右丞、太白、君虞、義山、飛卿、緻堯、東坡、放翁、雁門、滄溟、子相、松圓、漁洋、樊榭十五家,皆絕調也。

    晚唐、北宋多堪取法,不能悉指。

    我朝之王、厲尤風雅替人,辦香可奉。

    五絕則王、裴其最著矣。

    ”此愛伯侍禦日記中語,上下千古,撷取精華,盡把金钅鹹度與人矣。

     聞張文襄官京朝日,嘗言平生有三不争:一不與俗人争利,二不與文士争名,三不與無謂人争閑氣。

    又晚年戲撰一聯曰:“不合時宜蘇玉局,事多天幸霍骠姚。

    ”書懸燕坐,其胸襟風度即此可見也。

    不争利,予能辦到;不争名,即不容易;不争閑氣,看似容易,實則甚難。

    人之擾擾,日費腦力,費口舌,大半所争者皆閑氣也。

    記以自勉,并助世人。

     予于詩文等作,雖未入門徑,尚可學步,惟苦于不能聯語,不得已則以集句搪塞。

    仁安六十歲,子集四言曰:“必得其壽,可與言詩。

    ”七十歲予集七言曰:“老去詩篇渾漫與,人生七十古來稀。

    ”周殷慎公八十歲,予集七言曰:“老子于此興不淺,化國之日舒以長。

    ”頗為此老所賞。

    其後悫慎祠落成,予又集七言曰:“湖山具有英雄氣,詩卷常留天地間。

    ”似亦确切,此外尚多,不能記也。

     “鄭道昭《雲峰山上下碑》,上承分篆,筆力健拔,而遊刃于虛,全以神運。

    唐初歐、虞、褚、薛諸家,皆在籠罩之内,自有真書以來,可稱第一。

    舉世瞰名,目右軍為書聖,僅執《蘭亭》之一波一磔,盱衡贊歎,非真知書者也。

    ”葉鞠裳學士所論如此。

     曾文正謂:“古文之道,須有奇橫之趣,自然之緻,二者并進。

    ”又謂“作字之法,險字、和字,二者缺一不可”雲雲。

    餘謂無論詩文與字,須多讀古人名作,多看古人名迹,将各種境界醞釀胸中,然後落筆,自無俗薄之弊。

    入手須由橫字險字,漸漸到自然與和字境界,但橫非粗也,險非怪也,自然與和亦非率易枯寂也。

    非真用功者烏足以語此。

     龍遊餘越園先生之言曰:“書籍者,載道之具,奕世遽嬗,日就廣博,先民作之以贻吾人,所貴裨于實用也,吾人藏之,守而勿失,複以贻諸來世,意亦猶是,關切人生,如布帛菽粟之不可或缺,非僅供夫珍賞而已。

    ”謂書籍所以載道如布帛菽粟之不可或缺,親切有味。

     某君引古人之詩有“學到能貧殊不易,上毋自賤乃為高”兩句。

    适友人在坐,頗加歎賞,予曰未也。

    人苟有學固自無貧富之見存,所謂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人之貧富是一時之境遇,勿庸容心于其間。

    必以能貧為不易,是仍有貧富之見存,可知其學之未至也。

    憂貧固非,貧賤驕人亦非上品,不可不知。

    至“士毋自賤”雲雲,則為至論,人之輕視夫士,必由士之自賤啟之,士宜知所自待矣。

     前記日本近數十年來力行科學,講求舊學者少,研究作詩者尤少,乃閱王什公遊記,内記近日聽松主人之詩,有“夏景媚新樹,鵑聲穿白雲。

    ”又《香城次韻》雲:“岩花寒照水,春樹夜藏雲”之句,逼真晚唐也。

    至什公之作如“生平為善非求福,垂老臨池當種田”、“寒酒尊前春話舊,丹楓庭角晚生煙”,則雅鍊超逸,餘味盎然,非老手不辦矣。

    将來日本詩壇大啟,則森槐南之後不患繼起之無人也。

     南宋詩人陸放翁為一大家,獨為悲壯之詩,以發揮其愛國之忱。

    如“書生忠義與誰論,骨朽猶應此念存”、“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見中原”,臨終《示兒詩》雲:“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何其沉痛也。

    至吳則禮則曰:“華館相望接使星,長淮南北已休兵。

    便須買酒催行樂,更覓何時是太平。

    ”金兵壓迫,南渡偏安,而猶為此卑靡頹廢之作,國欲不亡,其可得耶? 唐韓緻堯詩:“臨軒一酸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

    ”宋孫明複詩:“清樽素琴宜先賞,明日陰晴未可知。

    ”前清張文襄公(香濤)詩:“闌前火急張汕幕,明日陰晴未可知。

    ”三詩皆以詠風景而寓國勢興衰之感者,意緻相同,讀之使人凄恻。

     詩要透過一層說乃為有味,宋人詩曰:“荷葉似雲香勝花。

    ”遂将“荷風送香氣”,“消受白蓮花世界,風來四面卧中央”等語,超過矣。

    荊公詩曰:“綠陰幽草勝花時。

    ”遂将“春城無處不飛花”,“若待上林花似錦”等語超過矣。

    予常患失眠之病,動則徹夜不寐,因得句雲:“竟夜欲眠眠不得,未明喜聽曉锺聲。

    ”自以為亦透過一層也。

     祁文端《詠牡丹》詩:“培植一年開十日,人間富貴作花看。

    ”全行說破,索然無味。

    至其《詠舊書小楷題後》詩:“食盡人間無用字,可憐辛苦作覃魚。

    ”便覺蘊籍,此中消息甚微。

     鄭蘇戡詩:“夜色不可畫,畫之以殘月。

    ”何梅生詩:“暝色不可寫,隻疑天漸低。

    ”微渺之思,幽峭之筆,同一機軸。

    所謂詩中有畫,恐畫亦畫不到也。

    予舊有失眠之症,二十年來,每年必患數次,始以為苦,久亦安之。

    梅生句雲:“夜豈忘深睡故難。

    ”亦真能寫得出也。

     詩是藝術,亦是癖好,能詩者不必以之騙人,不能亦無害,無須勉強襲詩人之名也。

    某公子以其詩數首來求教,不古不今,無律無情,因告以作詩之概要,勸其努力讀書作文,不必作詩,徒耗日力也。

    嚴範老卧病半年,久廢吟詠,日中偶欲為一詩,苦不成章,入夜則夢魂颠倒于其詩,動至徹夜不眠矣。

    前年九月下旬,強盜數人來寓劫奪,予見一小盜,貌不甚兇,欲稍誡之,盜以手槍相拟,予遂中止,倉猝中得一律,内有“未能理遣真滋愧,等是饑驅更可憐”兩句,嘯麓太史頗賞之,以為劣題乃得佳詩也。

    嚴老病魔,予經盜劫,猶複作詩,是即癖好之象徵,非以藝術自矜也明矣。

    都昌黃養和先生詩雲:“能貧能病還多事,野&Eta齋糜更苦吟。

    ”其癖好如此。

     魏武帝詩:“老骥伏坜,志在千裡。

    烈士暮年,壯心未已。

    ”慷慨激昂,真有“幽燕老将,氣韻沉雄”之概。

    蘇文忠則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

    平康過盡無人問,十裡珠簾半下鈎。

    ”傷老也,而以遊戲出之,較有别趣。

    放翁詩雲:“卻笑平生臂鷹手,挑燈閑送佛前香。

    ”遺山詩雲:“一瓶一缽生涯了,慚愧南窗打睡僧。

    ”兩詩亦傷老之作,雖稍衰飒,而别饒情韻,子最喜誦之。

     張今頗将軍《庚子中秋無月》詩雲:“嫦娥未忍開明鏡,千裡沙場戰骨多。

    ”何其悲慨也。

    樊樊山方伯《中秋前夕雨》詩雲:“嫦娥見慣渾閑事,轉愛清秋雨滴階。

    ”何其潇灑也。

    同一題目而境地不同,故詞氣亦異,所以詩貴清切也。

     相傳翁文恭(同)一日訪祁文端({宀隽}藻),見壁上懸錢南園臨《論坐位帖》,甚奇偉,祁指謂翁曰:“試觀其橫畫之平,昔劉石庵自稱其橫畫能平,此書家一大關鍵”雲雲。

    翁、祁皆前清大書家,此論頗有價值。

    予憶某筆記亦記有姚姬傳先生論寫字橫畫最忌空怯,與此相合。

    予見近世書家之字夥矣,以老友劉幼樵太史寫橫平實為不可及,太史以予為譏诮,其實則傾佩之言也。

     少陵詩“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林傳甲仿之曰:“龍江秋色來天地,燕塞浮雲變古今。

    ”太落窠臼,無此作法。

    少陵詩“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林翰仿之曰:“獨使書生憂水早,幾間官府念饑寒。

    ”說破索然。

    可知不善學古人,便有此等流弊。

     南皮張君一桐,有《遜廬詩思圖》,甲子歲予為題四十字,一時名流題詠甚夥,予最喜鄭太夷與王什公兩君之作。

    鄭曰:“抹月批風奮筆初,矜唐抑宋力争餘。

    詩人《小雅》今何在,欲袖葩經問遜廬。

    ”王曰:“梧竹蕭疏著此廬,能逃物外即吾徒。

    南皮文采高天下(謂文達),失喜清門有鳳雛。

    ”兩詩皆所謂高挹群言者,題圖詩詞以此為上乘。

     範伯華(闊),桂林人,與予居比鄰。

    雖充律師,而性情淡退,閑以詩畫自娛。

    句如“由來陰德能鳴耳,難信人情善察眉”,又“愁因善遣終能樂,生本無涯怕得名”,又“老去逃禅知福薄,偶然索處覺心清”,皆含道氣,造句亦近放翁。

     趙嘏《經汾陽舊宅》詩:“門前不改舊山河,破虜曾經馬伏波。

    他日獨經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陽多。

    ”張籍《法雄寺東樓》詩:“汾陽舊宅今為寺,猶有當時歌舞樓。

    四十年來車馬散,古槐深巷暮蟬愁。

    ”俞曲園謂讀之黯然。

    予以為盛衰倚伏,尋常之理,無足異也。

    古詩“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邱”,唐人詩:“隻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又“宮女如花滿春殿,隻今惟有鹧鸪飛”,同此感喟也。

     錢夢龜女士雲:“‘死’之一字,千古愁人之佳境也。

    何也?人在愁中,苦無可奈,一死則安。

    猶人在睡中,方遇惡夢,一醒便快。

    因之得聯曰:‘病多轉覺身為累,愁到方知死是佳。

    ’”予以為“愁到”,“到”字未安,改“極”字較妥,且不但愁極欲死,即病極不愈,亦欲速死,此等境界非親曆者不知也。

     白香山狀年老之時代曰:“遠行将盡路,春夢欲覺時。

    ”夫路将盡,夢将覺,可以止矣,而猶争名奪利,冥行不已,為己身謀利益,為兒孫作馬牛,不亦大可哀哉?其論養老之法曰:“家事口不問,世名心不思。

    饑飽進退食,寒暄加減衣。

    ”亦複親切有味。

    惜乎能知之不能行者多也。

    又曰:“隻有一身宜愛護,少教冰炭逼心神。

    ”予于家庭親友間,向持和平主義,故對人從不過苛,而冰炭之逼我心神仍複不免。

    如何,如何! 周紹樸先生《寓居潛若齋中詠齋前老槐》句有雲:“兩槐森向人,坐閱世代長。

    婆娑送日月,海田今幾桑。

    與樹論年輩,當我大父行”雲雲。

    同社高彤皆孝廉《今年元夜詠懷用誦洛大令元旦試筆韻生字韻》雲:“醉招明月來虛室,笑指群松是後生。

    ”文人之筆可以吐納風雲,驅策草木,周目槐如大父行,高指松為後生,詞意隽妙,足餍讀者,彤翁年七十五,極康健也。

     予思之,詩之境界約分四種,曰聖、仙、鬼、傑,少陵,聖也;太白,仙也;長吉,鬼也;退之,傑也。

    古今詩人難以數計,要不出此四境。

    江西楊昀谷先生深于詩學,予與之周旋半生,獲益不。

    其境實兼仙傑二者之妙,有庵之清切,而能渾括;有散原之奧衍,而能浏亮;有蘇戡之伉爽,而能懇摯;憂乎上矣。

    燈下與誦洛大令論詩,發此妄論,仍落言诠,暇當質之一山太史也。

     日前間庵太傅仙逝,老成凋謝,為之黯然。

    老官庶子時,直言敢谏,一時無兩,晚年聲望益重,海内奉為大師。

    詩學深邃,尤多懇摯之作。

    予最喜讀其哭寶竹坡、張幼樵兩先生詩,其《哭竹坡詩》雲:“大夢先醒棄我歸,乍聞除夕淚頻揮。

    隆寒并少青蠅吊,渴葬懸知大鳥飛。

    千裡訣言遺稿在,一秋失悔報書稀。

    梨渦未算平生誤,早羨陽狂是鏡機。

    ”《哭幼樵詩》雲:“雨聲蓋海更連江,進作辛酸淚滿腔。

    一酹至言從此絕,九幽孤憤孰能降。

    少須地下龍終合,孑立人間鳥不雙。

    徙倚虛樓最腸斷,年時期與倒春缸。

    ”有深交乃能有此至情之作也,近年與公同席數次,且共撮一影,歲月不居,遂成陳迹矣。

     持約不甚能詩而酷嗜之,倘能緻力數年,後當有可觀。

    前年繼範老之後,亦入城南詩社。

    予喜贈一律,項聯雲:“杜陵詩派傳宗武,蘇過文名繼子瞻。

    ”蓋屬望甚深也,其後詩社醵飲,及水西莊宴集,又李君琴湘之重九詩會,皆如期而至,皆有詩,皆送予删潤。

    其院中梨花開時,亦援範老舊例,邀客吟賞,今年初春由故都購蜂糕見贻,媵以三詩,隻記其兩句雲:“故都糕點饒真味,歸奉高堂更饋師。

    ”不幸短命,香火緣、文字緣,而今已矣。

     葩經載父母生鞠之恩隻“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八字,獨絕千古,非後人所能及。

    蓋父母之恩,德如天覆地載,不易形容。

    凡作思親詩與哭親詩之不易着筆,猶詠天與地之難着筆也。

    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