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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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聯床》詩意,予終鮮兄弟,而以明燈夜雨樓名書室,用以寄意,特聽雨之真趣殊不可多得也。

     宋王元之自黃移蕲州,間啼鳥,問其名,或對曰:“此名蕲州鬼”。

    元之大惡之,果卒于蕲。

    東披作《禽言》曰:“使君向蕲州,更唱蕲州鬼”雲雲。

    前清葉損軒官邳州,邳州有地名貓兒窩,葉奇陳老詩雲:“螺女江歸陳學士,貓兒窩屬葉邳州。

    ”陳拾遺以為不倫,其後葉《卧病詩》雲:“招魂我在貓窩裡,門對長河入大江。

    ”詩有鬼氣,尋殁。

    兩事相類,特一覺,一不覺耳。

     《唐詩品彙》總謂:“開元、天寶間則有孟襄陽之清雅、王右丞之精緻,大曆、貞元間則有韋蘇州之雅淡、劉随州之閑曠。

    ”予謂四人之詩各以兩字括之未必允當,然尚可括也。

    若李太白之奇氣橫海、天葩吐芬,杜少陵之翡翠蘭苕、鲸魚碧海,雖欲括之而無能括也。

    故批評古今人之文字極是難事,不能孟浪,友人陳君問予:“李、杜二人詩究竟孰優?”予戲答之曰:“烹魚與燒肉,二味究竟孰美?君不能答此,猶我之不能答彼也。

    ”一笑。

     五言律收二句最忌松散空泛,平塌下去,索然無味。

    近人《典衣詩》收句:“忽作大裘想,彌天萬族溫”,可謂才氣橫溢,匪夷所思。

    古人如太白《送白利登将軍西征》收句:“抗手凜相顧,寒風生鐵衣。

    ”《贈錢徵君》收句:“如逢渭川獵,猶可帝王師。

    ”何等英壯。

    少陵之《泊嶽陽城下》收句:“圖南未可料,變化有鲲鵬。

    ”《春日江村》收句:“藩籬頗無限,恣意向江天。

    ”何等雄闊,後之作者有此筆仗者殊少。

     前記近人《典衣詩》收兩句“忽作大裘想,彌天萬族溫”,以詩論,收筆能振,頗為兀傲;以事實論,為大言以自壯耳。

    朱九江先生《典衣詩》有:“春衣與我同飄蕩,南北東西奇歲年。

    ”又“袖底雨花襟上酒,可能留到上元宵。

    ”以滑稽出之,較有情味。

    善夫灤州蔣香農先生《典衣詩》收句雲:“一衣何足珍,條條慈母線。

    ”則深摯非尋常人吐囑矣。

     仁安襟懷夷曠,不亟亟于進取,其《夏日齊居詩》雲:“蟬嘶高樹閑生趣,魚躍清池靜有聲。

    簾隙風來穿牖爽,檐頭日轉照窗明。

    好詩多自無心得,世事何勞有意成。

    老去何求求卻病,欲培元氣在和平。

    ”和平之緻,溢于言表,似乾嘉時士大夫,故浮沉郎署中二十餘年,晚乃出尹會稽。

    趙智庵、孫伯蘭皆以後進位其上,而先生處之恬如。

     金希候少保《春柳》警句雲:“刺史植成空有蔭,先生歸去已無家。

    ”蓋自傷身世飄泊也,又句雲“不才幸免明君棄,顧影翻憐識者稀。

    ”亦頗肖金之為人。

    又《贈張今頗将軍》雲:“上馬逐強賊,下馬擁愛妾。

    回首白頭峰,春風好顔色。

    ” 廣智館附設之存社,每月徵詩,上月章式之先生主課以《谒李文忠祠》命題,約收四十餘卷。

    城南社員應課者甚多,張芍晖孝廉賈勇作十八卷,才氣橫溢,同侪亻免首,好在糊名易書,無通榜之嫌也,其佳句如“聶馬有祠勳莫并,駱胡專阃谥從同”、“八旬衰老仍籌筆,九命榮哀到蓋棺”、“平心功罪何須掩,瞑目河山不忍看”、“舉世誰持非戰論,至今才識議和難”、“塞上風雲沽上水,不堪廟貌亦滄桑”、“晟由天降安宗社,绛慣和戎恃老成”、“大老蓋棺元氣盡,蓋臣謀國小民知”、“末世英雄東去浪,君家壁壘北平王”、“丹書鐵券等閑事,剩水殘山空夕陽”、“望滿寰中身已老,盟臨城下事堪哀”、“預知浩劫難籌筆,故使純忠早蓋棺”。

    佳聯甚多,不能悉記矣。

     王靜安先生謂詩詞之境界在乎不隔。

    詩之神秘,則須有朦胧性者,隔也,不隔則無朦胧性矣。

    文學之妙在乎隔與不隔之間,盡不隔則味薄,然顯豁:盡隔則味濃,然晦澀,貴乎參差運用也。

    “隔不隔之間”,五字是文字秘訣。

     某小說載某君詩曰:“亂離年少無多累,行李家貧隻舊書。

    ”某君雖貧,然“亂離年少”句确是太平景象,今則幾乎無年不亂離,無處不亂離,無論貧富,蓋無人不多累也。

    又寫定庵句為聯雲:“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甚佳,不必如呂晚村、錢南山之獄也。

    斷斷辨論,吹毛索瘢,甚至疾言遽色,皆文字獄也。

    果能賞奇析疑,豈非文人之樂事乎?至著書而為稻粱之謀,則其書必無真詣,雖不著可也。

     冀州趙湘帆先生論文曰:“我誠有所得耶,據理而發論,不主故常,懼愉之詞,窮苦之言,皆足以信今而傳後。

    我誠無所得耶,夫何如默而息焉之為得也。

    蹈循前人之軌迹,章摹而句仿之,以求其合,此豈壯夫所為者”雲雲,真能抉出文字之真谛。

    無所得而勉強為之,絕無好文字,又何能到不主故常境界耶?何以有所得,是在讀書多,積理富,吾始終以此語人也。

     長洲葉鞠裳學土,論自唐初至宋,書法凡五變,武德、貞觀如日初升,鴻朗莊嚴;自垂拱迄武周、長安,超逸研秀,兼有褚河南、薛少保之能事;開元、天寶,華腴精整,盛極而衰,蘇靈芝、吳通微之流即出于是時;乾元以後,體格稍卑,以肉勝者近靈芝,以骨勝者近誠懸;至開成遂有經生一派,學歐者失之枯臘,學虞者失之沓拖;馴至為宋初之袁正已、孫宗望,于是蘇黃諸家出而振之。

    此書學遷流之大概也,其說似為前人所未發。

     作詩豈易言哉。

    宋人謂“詩有别才,非關書也”,其說未圓滿,有能文而不能詩者,以其無别才,且性之所不近也。

    然枵腹必不能作詩,則“非關書”一語非笃論矣。

    予自十八九歲即嗜吟詠,師則張公筱雲,友則嚴範孫、李錫三兩君而已。

    其後辦教育,辦實業,交遊日廣,朋友日多。

    民國二年在營口,始所作益多,系與王維宙、鄧孝先、黎仲蘇、蔣伯偉、郭嘯岑諸君時常倡和,一時稱盛。

    充議員後,徐東海為之介紹柯鳳老、張貞老、王晉老,請益之餘,意境一變。

    其後城南詩社詩友益多,唱酬益夥。

    厥後見鄭蘇戡、楊昀谷兩先生,意境又一變,而昀老之益我尤多。

    至章太炎、朱古微、陳庵、章一山諸公,僅瞻風采,未敢與之言詩也。

    且古今人之詩集,幾乎日不去手,而才力孱弱,所造并不深邃。

    作詩豈易言哉! 城南詩社已故之詩友不計外,今之時與赓和者,則顧君壽人之典雅,王君逸塘之博洽,周君熙民之笃摯,高君彤皆之沉鍊,楊君味雲之朗潤,陳君︱之諧暢,許君琴伯之沖淡,張君芍晖之樸茂,王君仁安之閑适,曹君鑲蘅之雅贍,劉君潤琴之清潤,李君一庵之雅饬,劉君雲孫之濃郁,李君琴湘之遒隽,陳君誦洛之警拔,濟濟一堂,于今未墜。

    “轉益多師是我師”,非敢妄事品題,社友尚夥,各擅勝場,更仆未可終也。

     城南社友十餘年來先後溘逝者若,而人未能悉記,就憶者述之,則徐君友梅之揮灑自如,嚴君範孫之志和音雅,楊君意箴之開阖動蕩,王君緯齋之詩雜仙心,馮君問田之笃實輝光,天上樓成,人間響絕,不禁感慨系之。

    仍有遺珠,尚容續纂。

     城南社外有星二社,又俦社,予皆從事其中,尊酒論文,脫略形迹,命俦嘯侶,佳詠實多,如方君地山之奇崛,袁君豹岑之清麗,曾君次公之精湛,許君溯伊之靜谧,侯君疑始之名隽,許君佩臣之清曠,郭君蟄雲之婉約,林君笠似之清雅,陳君葆生之明秀,窺豹一斑,嘗鼎一脔,“咳唾落九天,随風生珠玉”,望塵不及,溯洄從之。

     近人詩:“月色锺柴門,二人自成世。

    ”意境幽絕,是從“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兩句化出。

    “白沙”兩句情景交融,詩中有畫,宜李愛伯先生之酷愛之也。

    “月色”十字亦複清迥,有人謂“锺”字未的然,實無以易之,可見吟安一字之難。

    又俞恪士先生《贈陳仁先》詩雲:“手寫種菊詩,閉門自成世。

    ”“閉門”五字亦佳。

     “夜來一事真堪笑,夢見山妻年少時”,此範老《客中偶成》句也,老友劉子澄茂才《哭亡妻》詩曰:“無告茕民怎自持,末秋心緒已如絲。

    迩來一事尤心痛,頻夢亡妻少小時。

    ”兩詩筆緻相同,而哀樂大異,蓋一則閑情,一則苦境也。

    于詩筆平凡,而吟詠殊夥,悼亡時欲為詩數首叙貧賤夫妻舊事,而心緒惡劣,卒不成章,隻撰挽聯雲:“四十年持家勤儉,大願難償,可憐悲慨時多歡娛事少;兩閱月構疾纏棉,沉疴莫救,從此人天路隔恩怨情空。

    ”以兩人性氣不同,時有小沖突,然其勤儉之績不可沒也。

     範希文作《嚴先生祠堂記》,“先生之德”,“德”字經人改為“風”宇,遂成名句;僧齊己“前村深雪裡,昨夜幾枝開”,“幾”字經人改為“一”字,亦成名句,不但昌黎定阆仙之“僧推月下門”為“敲”字之為千古佳話也。

    作詩文偶不經意,常有差一個字及半個字者,一經推敲,乃得真谛。

    息庵先生《步韻和蒼虬詩》第二首起二句:“蝸角甯堪國,駒光共惜身”,絕佳,予以為“光”字差半個字;三四句:“友朋真性命,文字要精神”,似不如改為“友朋能托命,文字要凝神”,較為曲折。

    惜息公徜徉山水間,不知其遊蹤所在,無從商酌也。

     《石遺室詩話》謂“不先為詩人之詩,而徑為學人之詩,往往終于學人,不到真詩人境界,蓋學問有餘,性情不足也”雲雲,予以為此段議論似乎皆欠真谛,蓋詩者以人工而鳴天籁者也,興、觀、群、怨,随事歌詠,皆可以見性情,未有無性情之詩與文。

    且無須分此為學人之詩,此為詩人之詩也。

    唐之李、杜、元、白,宋之蘇、黃、歐、梅,能區分其為何派人之詩乎?程、朱道學人也,其詩具在,能确定其為學人之詩乎?石遺翁詩學甚深,此等議論似未經意。

     “官還諸朝,身還諸我,命還諸造化,公議還諸天下,一無所得,将何所失?飽飯安行即有餘日,伸腳長卧即有餘夜,屋裡青山即有餘景,案上羲皇即有餘人。

    ”此林警庸先生語也,超隽有味,吾日三複之。

     陳眉公雲:“萬綠叢中,小亭避暑。

    洞開八達,幾簟皆碧。

    忽聞雨過,蟬聲風來,花氣不覺,令人心醉。

    ”此逸品文字也。

    又雲:“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

    ”此四句固屬妙語,然何處遇此人? 明袁中郎先生名宏道,公安人。

    其《緻劉雲峤祭酒書》中有雲:“陶石篑近學道,其宦情灰冷,弟曰:吾儒說‘立達’,禅宗說,‘度一切’,皆賴些子暖氣流行宇宙間,若直恁冷将去,恐釋氏亦無此公案。

    白香山、蘇玉局非彼法中人乎!今讀二公集,其一副憂世心腸何等緊切,以冷為學,非所聞也。

    聖言‘立大達人,如饑如溺’,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者,此物此志也。

    ”遺世獨立,矯激嗚高,非處世之正軌也。

     李愛伯先生序與陳牧莊之交誼雲:“此年蓋無三四日之間隔者,其寓在城東,去予居三四裡,隆冬盛暑,辄徒步來過,雖溽雨冰雪,不少止。

    來則盡日至夜,商榷疑義,綜涉四部,常苦日之不足。

    嘗謂子曰:‘比不解何故,一二日不來,則心為之不甯’雲雲。

    ”鄭蘇戡先生記與顧子朋交誼之詩雲:“每見不能去,歡笑辄竟夕。

    西州門前路,爾我留行迹。

    相送至數裡,獨返猶恻恻。

    小橋分手處,驢背斜陽色。

    ”又“當年無日不相見,晝語夜談樂難比。

    憶嘗酒半去不告,君自追我及水次。

    仰天執手長太息,過爾摧折非吾意。

    子宜為世善自愛”雲雲。

    一記一詩,叙述道義、文字交契之濃摯,令人生羨。

     “當橫陳時,味如嚼蠟。

    ”佛經語也。

    又宋人詩:“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

    ”又敬安和尚詩:“維摩居士太猖狂,天女何來散妙香。

    自笑禅心如槁木,花枝相伴也無妨。

    ”予謂此皆門面語也,非道德高尚如黃石齋之與顧橫波,或衰老病廢,鮮見有心如古井、漠然不動者也。

    善夫某老僧有句曰:“一遞一聲貓叫春。

    ”第二句予忘之矣,“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此則能自克制,樸實說理,所謂或勉強而行之者,勝于言清高而行猥瑣者多矣。

     日本遞信大臣南弘嗜讀《漁洋詩集》,曾作《雲仙口占一絕》雲:“薰風度樹綠無涯,路入雲中日已斜。

    天外一聲啼血去,滿山紅滴杜鵑花。

    ”真有漁洋風味,可見其功候之深。

    百年以前,日本人之能詩者甚多,且有極成家數者,明治維新醉心歐化,此風逐漸消歇。

    庚子、卒醜間,予識其國文武官吏頗夥,無一能詩者,森槐南遂如鳳毛麟角矣。

     東坡詩:“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

    若使人人禱辄遂,造物應須日千變。

    ”天道至大,且不能事事遂人之意,我以一人之身,焉能事事遂人之意乎,而謂人人皆能遂我之意乎?坡公此詩,真是見道之語。

    人之怨天尤人者,應時時猛省,勿徒戚戚也。

     “今之言詩者必窮紙累幅,千篇一律,綴比重墜之字則曰:此漢魏也;依仿空曠之語則曰:此陶韋也;風雲月露,堆砌虛實,則以為六朝;天地乾坤,佯狂痛哭,則以為老杜;雜填險字,生湊硬語,則以為韓孟。

    作者惟知剿襲剽竊以為家數,觀者惟知影響比附以為評目。

    振奇之士、大言之徒又務尊六朝而薄三唐,注漢魏以诋李、杜,狂谵[B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