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論第三十九下

關燈
,不得不爾。

    至“大江逝水”一曲,則與此不同。

    其詞第檃括蘇語,及參入《赤壁》二賦語,不必己創,無多瑕隙。

    特蘇詞元用古韻,假借太甚,不美歌聽。

    又起處“悠悠萬頃”與“茫茫東去”接用,“古城石礨”、“水落石出”、“穿空亂石”三“石”字疊用,終非作法,為足恨耳。

    以是知曲之為道,其詣良苦,其境轉深。

    良工不示人以璞,一時草草,掩護無從,可不慎諸! 世所傳【黃莺兒】“寒食杏花天”,唐伯虎詞也;【二犯桂枝香】“韶光似酒”,秦憲副詞也;【玉芙蓉】“殘紅水上飄”,李日華詞也;【金索挂梧桐】“東風轉歲華”,【七犯玉玲珑】“新紅上海棠”,祝京兆詞也:瑕瑜自不相掩。

    【畫眉序】“一見杜韋娘”,【夜行船序】“堪賞花朝”,【泣顔回】“東野翠煙消”,【普天樂】“四時歡千金笑”等曲,則學究之作,自然紅腐滿耳。

    南北調“小窗低卧日三竿“,【步步嬌】”宦海茫茫京塵渺“,又儒先大老之筆,不得以曲道繩之耳。

     今世所傳《西樓樂府》有二:一為王盤,字鴻漸,高郵人;一為王田,字舜耕,濟南人。

    二人俱号西樓。

    舜耕之詞較鴻漸頗富,然大不如鴻漸精煉。

    如《浴裙》、《睡鞋》、《閏元宵》、《轉五方》等曲,皆鴻漸作。

    弇州所謂“頗警健,工題贈而淺于風人之緻”者,蓋指舜耕,非鴻漸也。

    鴻漸樂府,曾見太學所存書籍亦列其目,為時所重可知已。

     弇州所謂趙王之“紅殘驿使梅”、楊遂庵之“寂寞過花朝”、李空同之“指冷鳳凰笙”、陳石亭之《梅花序》、顧未齋之《單題梅》、王威甯之《黃莺兒》,今惟“寂寞過花朝”一曲尚有傳者,自餘皆不及見,不知其工拙如何,要皆坊間盲賈棄擲不存之故,殊可惜也! 李空同、何大複必不能曲,其時康對山、王渼陂皆以曲名,世争傳播,而二公絕然不聞,以是知之。

    即弇州所稱空同“指冷鳳凰笙”句,亦詞家語,非曲家語也。

     甬東薛千《仞遺筆餘》二卷中載:王渼陂好為詞曲,客有規之者曰:“聞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公何不留意經世文章?”渼陂應聲曰:“子不聞其次緻曲乎?”足稱雅谑。

     天之生一曲才,與生一曲喉,一也。

    天茍不賦,即舉世拈弄,終日咿呀,拙者仍拙,求一語之似,不可幾而及也。

    然曲喉易得,而曲才不易得,則德成而上與藝成而下之殊科也。

    吾友季賓王,與餘同筆研最久,讀書好古。

    作文、賦詩,事事颉颃争先,獨不能為詞曲。

    嘗謂:我甘北面,子幸教我。

    餘謂:天實不曾賦子此一副腎腸,姑勿妄想。

    賓王撫然。

     一日席間,柳元谷舉王西樓《走失雞》【滿庭芳】--“平生淡薄(葉袍),雞兒不見,童子休焦。

    家家都有閑鍋竈,任意烹炮。

    煮湯的貼他三枚火燒,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倒省得我門東道。

    免終朝報曉,直睡到日頭高。

    ”《瓶中杏花為鼠齧倒》【朝天子】“斜插(句)。

    杏花,當一幅橫披畫。

    《毛詩》中誰遣鼠無牙,卻怎生咬倒了金瓶架?水流向床頭,春拖在牆下。

    這情理甯甘罷!那裡去告他?何處去訴他?也隻索細數着貓兒罵。

    ”二曲,以為妙絕。

    餘謂:良然。

    然吾嘗欲為此君更易數字。

    元谷曰:“何謂?”餘曰:“前一曲穿炒而用胡椒,毋太熱乎?欲更作‘花椒’。

    後一曲插花瓶中,而曰當一幅橫披畫,毋太矮而闊乎?欲更作‘單條下’。

    ‘《毛詩》中誰遣鼠無牙’,使村人聽之,不以為‘茅司中杏花’乎?是為病語,欲更作‘笑詩人浪說鼠無牙’,乃妥耳。

    ”元谷鼓掌大快,曰:“恨不令西樓聞之,定當俯首稱服。

    ”舉座為之哄堂。

     作曲如美人,須自眉目齒發,以至十筍雙鈎,色色妍麗,又自笄黛衣履,以至語笑行動,事事襯副,始可言曲。

    是故以是繩曲,而世遂無曲也。

     詞曲不尚雄勁險峻,隻一味妩媚閑豔,便稱合作,是故蘇長公、辛幼安并寘兩庑,不得入室。

    曲之道,廣矣!大矣!自王公士人,以迨山林閨秀,人人許作,而特不許僧人插手。

     餘昔譜《男後》劇,曲用北調,而白不純用北體,為南人設也。

    已為《離魂》,并用南調。

    郁藍生謂:自爾作祖,當一變劇體。

    既遂有相繼以南詞作劇者。

    後為穆考功作《救友》,又于燕中作《雙鬟》及《招魂》二劇,悉用南體,知北劇之不複行于今日也。

     宋詞如李易安、孫夫人、阮逸女,皆稱佳手。

    元人北詞,二三青樓人尚能染指。

    今南詞僅楊用修夫人【黃莺兒】,所謂“積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泥塗滿眼登臨倦。

    江流幾灣?雲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

    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一詞稍傳,第用韻出入,亦恨無閨閣婉媚之緻。

    餘疑以為升庵代作。

    自餘皆不聞之,豈真古今人不相及耶? 山東李伯華所作百阕【傍妝台】,為康德涵所賞。

    餘購讀之,盡伧父語耳,一字不足采也。

     世所謂才士之曲,如王弇州、汪南溟、屠赤水輩,皆非當行。

    僅一湯海若稱射鵰手,而音律複不諧。

    曲豈易事哉! 今之詞曲,即古之樂府也。

    吾友桐柏生嘗取古樂府中所列百餘題,盡易今調,為各譜一曲。

    其詞亦雅麗可喜,大是佳事,勤之已為刻行。

     宋詞見《草堂詩餘》者,往往妙絕;而歌法不傳,殊有遺恨!餘客燕日,亦嘗即其詞為各譜今調,凡百餘曲,刻見《方諸館樂府》。

     餘考索甚勤,而舉筆甚懶。

    每欲取古今一佳事,作一傳奇,尺寸古法,兼用新韻,勒成一家言,倥偬不果。

    即《冬青》一事,系吾家王修竹監簿,以故宋戚畹,不勝痛憤,捐重赀,命家客唐、林二君為之,而己諱其事,世遂泯泯不白,然見他書可考。

    大荒逋客嘗一為《冬青記》,然亦拟舊聞。

    餘拟另為一傳,署曰“義陵”,以洗發先烈。

    尚爾缺然,他日終當一酬此夙願耳。

     南曲之必用南韻也,猶北曲之必用北韻也,亦由丈夫之必冠帻而婦人之必笄珥也。

    作南曲而仍紐北韻,幾何不以丈夫而婦人飾哉!吾之為南韻,自有南曲以來,未之或省也。

    吾之分姜、光、堅、涓諸韻,自有聲韻以來,未之敢倡也。

    吾又嘗作聲韻分合之圖,蓋以洩天地元聲之秘,聖人複起,不能易吾言矣。

     吾友王澹翁,好為傳奇。

    餘嘗謂澹翁:若毋更詩為,第月染指一傳奇,便足持自愉快,無異南面王樂。

    澹翁曰:“何謂?”餘謂:“即若詩而青蓮、少陵,能令豔冠裳而麗粉黛者日日《渭城》唱乎?”澹翁大笑,鼓掌以為良然。

    一時戲語,然亦不失為千古快談也。

     《西廂》、《琵琶》二記,一為優人、俗子妄加竄易,又一為村學究謬施句解,遂成千古煩冤。

    餘嘗取前元舊本,悉為厘正,且并疏意指其後,目曰“方諸館校注”。

    二記并行于世。

    吾友袁九齡嘗謂:屈子抱石沈淵,幾二千年,今得漁人一網打起。

    聞者絕倒。

    蓋二傳之刻,實多九齡慫恿成之雲。

     實甫《西廂》,千古絕技,微詞奧旨,未易窺測。

    餘之注釋,筆之所錄,總不逮口之所宣。

    頃在都門日,吳文仲、莊冠甫諸君,合三十餘人,于米仲诏繕部湛園邀餘擁臯比,為口悉其義,諸君莫不解頤,擊節稱快。

    冠甫謂:實甫有知,當含笑地下。

    醉後分韻,各賦一詩,黃中宜繕錄成帙,仲诏為作序,題曰“豔情詩”以傳,一時目為奇事。

    今四方好事者,往往購去以當談資雲。

     小曲【挂枝兒】,即【打棗竿】,是北人長技,南人每不能及。

    昨毛允遂贻我吳中新刻一帙,中如【噴嚏】、【枕頭】等曲,皆吳人所拟,即韻稍出入,然措意俊妙,雖北人無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遠也。

    餘為雜論,每得數語,辄拈管書之,積且盈帙。

    因自笑無裨大道,不如且已,遂為閣筆。

     《律》成,吳郡毛允遂謂:子信多聞,曷不律文、律詩,而以律曲何居?餘謂:吾姑從世界阙陷者一修補之耳!曰:謂卑者苦不入,而高者訾不急,奈何?餘謂;吾故不為擔菜傭若咬菜根輩設也。

    既取餘故所賦曲曰《方諸館樂府》者卒業,辄拍幾叫絕,謂:說法惟爾,成佛作祖亦惟爾!莊生有言:“道在荑稗,在蝼蟻。

    ”信哉!其識吾言簡末,戲為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