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論第三十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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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之制作甚富。

    至摹寫麗情亵語,尤稱絕技。

    世所傳《繡榻野史》、《閑情别傳》,皆其少年遊戲之筆。

    餘所恃為詞學麗澤者四人,謂詞隐先生、孫大司馬、比部俟居及勤之,而勤之尤密迩旦夕,方以千秋交勖。

    人鹹謂勤之風貌玉立,才名籍甚,青雲在襟袖間,而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一夕溘先,風流頓盡,悲夫!餘頃賦《四君詠》,别刻《方諸館集》中。

    《曲律》故勤之及比部促成,嘗為餘序,唶有餘怅,遂并比部梗概,識之後簡。

     勤之《曲品》所載,搜羅頗博,而門戶太多。

    舊曲列品有四:曰神,曰妙,曰能,曰具。

    而神品以屬《琵琶》、《拜月》。

    夫曰神品,必法與詞兩擅其極,惟實甫《西廂》可當之耳。

    《琵琶》尚多拗字颣句,可列妙品;《拜月》稍見俊語,原非大家,可列能品,不得言神。

    《荊钗》、《牧羊》、《孤兒》、《金印》,可列具品,不得言妙。

    新曲列為九品。

    以上之上屬沈、湯二君,而以沈先湯,蓋以法論;然二君既屬偏長,不能合一,則上之上尚當虛左,至後八品,亦似多可商略。

    複于諸人,概飾四六美辭,如鄉會舉主批評舉子卷牍,人人珠玉,略無甄别。

    蓋勤之雅欲獎飾此道,誇炫一時,故多和光之論。

    餘謂品中止宜取傳奇之佳者,次及詞曲略工、搬演可觀者,總以上中下三等第之,不必多立名目。

    其餘俚腐諸本,竟黜不存,或盡摉人間所有之本,另列諸品之外,以備查考,未為不可。

    至散曲,又當别置一番品題,始為完局。

    故夫目具蕭統,筆嚴董孤,勒成不刊之書,以傳信将來,吾則不暇,以俟後之君子。

    夏文彥《論畫》三品,曰:“氣韻生動,出于天成,人莫窺其巧者,謂之神品。

    ”謝赫品畫,以陸探微居第一,謂“窮理盡性,事絕言象,包前孕後,古今獨立,非複激揚所能稱贊;但價重之極,于上上品之外,無他寄言,故屈标第一。

    ”以之方曲,神品與第一,可易言哉! 散曲絕難佳者。

    北詞載《太平樂府》、《雍熙樂府》、《詞林摘豔》,小令及長套多有妙絕可喜者,而南詞獨否,勤之第載其名,不及列曲。

    詞隐《南詞韻選》,列上上、次上二等。

    所謂上上,亦第取平仄不訛,及遵用周韻者而已,原不曾較其詞之工拙;又隻是無中揀有,走馬看錦,子細着針砭不得。

    中小令間有佳者,而長套無一中窾。

    頃友人吳興關仲通同諸君過集齋頭,商搉其較。

    餘為言:小令如唐六如、祝枝山輩,皆小有緻,而祝多漫語。

    康對山、王渼陂、常樓居、馮海浮直是粗豪,原非本色。

    陳秋碧、沈青門、梁少白、李日華、金白嶼時有合作處,然較之元人,則彼以工勝,而此以趣合。

    長套亦惟是陳秋碧、梁少白最稱爛熳。

    陳起句“兜的上心來”、“薄幸太情難”等,皆不成語。

    梁無此等累句,而陳時得一二緻語。

    顧二君疪颣,自爾不少。

    他即稍有可觀,而腔韻不合者,又不足數也。

    仲通謂:如子言,良确。

    然究竟彼善,甯無一長?因舉帙中人所常唱而世皆賞以為好曲者,如“窺青眼”、“暗想當年羅帕上曾把新詩寫”、“因他消瘦”、“樓閣重重東風曉”、“人别後”諸曲為問,餘謂:前三曲,己載前論第十六、第二十四篇中;即後二曲,毋論意庸語腐,不足言曲,亦疪病種種,不可勝舉。

    如“樓閣重重”一曲,前曰“東風曉”,後又曰“風雨清明到”,又曰“東風畫橋”;前曰“垂楊金粉消”,後又曰“柳絲暗約玉肌消”;前曰“綠映河橋”,後又曰“東風畫橋”;前曰“燕子剛來到”,又曰“畫棟梁空落燕巢”;前曰“心事上眉梢”,後又曰“心牽意挂”,又曰“我心中恨着”;前曰“恨人歸不比春歸早”,後又曰“那人何事還不到”;前曰“病恹恹難禁這兩朝”,後又曰“悶恹恹離情懊惱”;前曰“落紅惹得朱顔惱”,後又曰“落花和淚都做一樣飄”,而“朱顔惱”又與“離情懊惱”重;前曰“柳絲暗約玉肌消”,後又曰“如今瘦添楚腰”;前曰“夢回蝴蝶巫山杳”,後又曰“雲散楚峰高”;前曰“月明古驿”,後又曰“紗窗月曉”;前曰“繡戶生芳草”,後又曰“别離一旦如秋草”,而“别離”句又與“離情懊惱”重。

    又一曲而押二“曉”字,三“消”字,二“橋”字,二“到”字,二“早”字,二“惱”字。

    又“綠映河橋”、“月明古驿”,非閨中語。

    又【醉扶歸】首二句、【皂羅袍】中四字句,俱宜對而不對。

    中僅“恨人歸不比春歸早”及“落花和淚都做一樣飄”二語稍俊,至末“可惜妝台人易老”又不成語。

    詞隐亦以為“不思量寶髻”五字當改作仄仄仄平平,“花堆錦砌”當改作去上去平,“怕今宵琴瑟”琴字當改作仄聲,故止列次上。

    “人别後”曲,蔣氏舊譜謂其高則誠作,亦未必然。

    首調以七夕起,而“寒蟬”、“衰柳”、“水綠”、“蘋香”,非七夕語。

    “得成就”句與上文不接。

    “真個勝腰纏跨鶴揚州”,俚甚;又“腰纏”下無十萬貫語,所纏何物?既曰“暮雨過紗窗涼已透”,又曰“雨散雲收”,又曰“西風桂子香韻幽”,又曰“滿城風雨還重九”。

    【集賢賓】首調言中秋,而“聽寒蛩聲滿床頭”,非中秋語。

    次調起句用八字,非體。

    既曰“虛度中秋”,又曰“見池塘已暮秋”,又曰“對景傷秋”,又曰“傍水芙蓉兩岸秋”,又曰“強把金尊斷送秋”;既曰“水綠蘋香人自愁”,又曰“一種相思分做兩處愁”,又曰“遮不斷許多愁”,又曰“添愁”;既曰“如病酒”,又曰“白衣人送酒”,又曰“惟酒可消憂”,又曰“強把金尊斷送秋”;既曰“水綠蘋香”,又曰“相映白蘋洲”;既曰“綠荷”,又曰“橘綠”;既曰“一種相思”,又曰“相思未休”;既曰“水綠蘋香”,又曰“霜降水痕收”,又曰“傍水芙蓉兩岸秋”;既曰“空房自守”,又曰“凄涼怎守”;既曰“滿城風雨還重九”,又曰“一年好景還重九”。

    一曲押二“柳”字,四“愁”字,五“秋”字,二“收”字,三“酒”字,二“頭”字,三“九”字;惟二“瘦”字,則同句可并押,稍不妨。

    中“怕朱顔去也”三句,語意俱不相蒙;“白衣送酒”二句,無謂;“幾番血淚”句,與上不相接;“羁人無力”,“無力”不通。

    “綠荷”、“紅蓼”、“白蘋”、“芙蓉”、“橘綠”、“橙黃”,何堆積至此!末句“斷送秋”,複不成語。

    弇州評此曲,謂不免雜以凡語。

    疪病如此,讵止凡語已耶?總之,二曲無大學問,一也;無大見識,二也;無巧思,三也;無俊語,四也;無次第,五也;無貫串,六也。

    隻是饾饤一二膚淺話頭,強作嚎嗄,令盲小唱持堅木拍闆,酒筵上吓不識字人可耳,何能當具眼者繩以三尺?舉此一斑,他可知矣!仲通曰:“善!子論如倉公按脈,百病皆見,勝不敢複相士矣。

    然請從末減,略取備員。

    ”曰:無已,則舊譜所載古詞《詠赤壁》“大江逝水”【念奴嬌】五調,及楊鐵厓《蘇台吊古》“霸業艱危”【夜行船序】六調。

    二詞頗具作意,惜皆用韻龐雜,前詞更甚,故詞隐《韻選》不收。

    此外,自無可取矣。

    仲通擊節謂:子殊深文。

    然不如此,不足論曲。

     一日,複取鐵厓詞谛觀之,殊不勝指摘。

    此詞出入三韻。

    起語“霸業艱危”句,便腐而迂;下“玉液金莖”二語,事既纖細,語亦湊插。

    第二調,自“勾踐雄徒”起,至下“身國俱亡”十許語,句句老生陳唾,且雄徒不雅,靈胥生造。

    【鬬黑[蟲麻]】次調“檇李亭荒”三語,與下【錦衣香】起“館娃宮荊榛蔽”四語,又下【漿水令】起“采蓮泾紅芳盡死”四語,俱是一意。

    又“煙花山水”、“楊柳水殿欹”、“剩水殘山”、“香水鴛鴦去”、“無邊秋水”,五“水”字重用。

    又下“蒼煙蔽”與“荊榛蔽”,二“蔽”字重。

    “高台”、“郊台”、“台城”、“層台”,四“台”字重。

    “綠樹”、“雪樹”,二“樹”字重。

    “走狗鬬雞”,鬬字當用平聲。

    “黍離故墟”,墟字當用仄聲。

    【漿水令】首末二段宜對不對。

    末句複少一字。

    蓋此曲之病,用韻雜出,一也;對偶不整,二也;塵語、俗語、生語、重語疊出,三也。

    此老故以詞曲自豪,今其伎倆乃止如此。

    吾非好為刻核,就曲論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