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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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夢梅 呵,這就是你小姐的牢房!(自語)我平常看見湖邊的漂亮房子,以為住在這裡面的都是神仙一樣的人,原來是他們關兒女的牢房! 老仆 怎麼不是。

    我們小姐住在這監牢裡的時候,我的老婆子每天給她送茶送飯,可是她總是茶不思飯不想地望着我老婆子哭。

    臨到老爺要把小姐出嫁的前幾天,我的老婆子進去送飯的時候……先生,我們小姐忽然不見了! 夢梅弟 那麼,上哪兒去了呢? 老仆 聽我說,——小姐不見了之後,我們在桌子上看見了一封信。

     楊夢梅 信上怎麼說的? 老仆 她說她父親是怎樣地愛她…… 楊夢梅 你老爺還算愛她嗎? 老仆 愛極了,我從沒有見過第二個父親那樣愛女兒的。

    比方小姐十七八歲了,老爺還是跟她小時一樣,每天晚上得給她蓋好被,放好帳子。

    正因老爺那樣愛小姐,小姐還要反對他,老爺才那樣氣呢。

    小姐信上說感謝她父親是怎樣地愛她,又說她也是怎樣地愛她的父親,但她更是怎樣地愛自由。

    她沒有法子順從她父親的意思,她隻好自盡了。

     夢梅弟 後來怎麼樣呢? 老仆 ……我們老爺不是那樣疼愛小姐的嗎。

    一旦看了這封信,又是難過,又是後悔,四處派人尋訪小姐的下落,後來在錢塘江邊的一個亭子裡面,得了小姐一把扇子,上面還有幾首詩。

    老爺得了這把扇子,哭了好幾天;把小姐愛穿的幾件衣裳和一些首飾;在孤山腳下替她立了一座愛女墓;又吩咐我們把這間屋子裡的所有的東西都保存起來;叫我老婆子每天替小姐打掃屋子,鋪床疊被,送茶送飯,就像小姐在世的時候一樣。

    我們老爺往常每年春天總要到這莊子裡來住一兩個月的,自從小姐死了之後,他覺得一朵花,一塊石頭,都引起他的眼淚,所以這三年中間,隻有小姐周年忌日來過一次,以後再也沒有來了。

    不過還是時常派人,或是寫信來督率我們好好地伺候小姐。

     楊夢梅 這樣說起來,也不過你們老爺紀念你們小姐,命你們照常送飯,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老仆 嗳呀,先生,可怕的就是那送來的飯,有時候真給小姐吃了。

     夢梅弟 你怎麼知道準是小姐吃了的呢? 老仆 怎麼不是小姐吃了的?我們小姐是最愛吃筍的,有一天我忘了給她預備筍,我來收碗的時候,小姐把碟子都給摔破了。

    那天晚上我的老婆子還夢見小姐對她生氣呢。

    因此這間屋子平常我也不大敢來。

    一天早上我大着膽子來打掃屋子的時候,摸着床上的被窩,還熱溫溫地,就像剛有入睡過似的。

     楊夢梅 怕是有别的人來睡過吧? 老仆 别的人?哪有的事!你看這屋子兩面是湖,一面是靠着假山,靠假山那邊的門也早給封上了。

     楊夢梅 假山的門為什麼封上了呢? 老仆 先生,我告訴你,有一天我老婆子告訴我:以後再也别到假山那面去了,她在假山背後看見小姐的後影兒呢。

     楊夢梅 是你老婆子眼睛看花了吧? 老仆 我也這樣說。

    可是不久隔壁的老王在太陽落在孤山背後,湖上的風吹着柳條兒的時候,也隐隐約約地看見小姐在假山那邊走過哩。

    所以以後誰也不敢到假山那面去了。

    這邊的這扇門呢,我們平常是鎖上的。

     夢梅弟 難道就沒有貓嗎? 老仆 貓?連耗子洞都沒有,哪來的貓呢? 夢梅弟 嗳呀,那怎麼得了,這屋子裡有鬼,哥哥!我們搬到旅館住吧。

     楊夢梅 我最不歡喜住旅館,鬧得很,而且也哪來錢住旅館?我倒挺愛這間屋子。

     老仆 先生,你們兩位歡喜這莊子的話,就住到前面廂房裡去吧。

    住在這屋子裡,回頭出了什麼事,我老頭子擔待不起。

     楊夢梅 我就是愛這屋子,我很想借這屋子住上三兩個月,寫一點東西。

     老仆 那辦不到,先生。

    (見稿子)嗳呀,這是你寫的嗎? 夢梅弟 是我哥哥寫的。

     老仆 這麼厚的一本啊,這都寫的什麼呢?先生? 楊夢梅 一篇小說,裡面也有詩。

     老仆 那麼,先生你也是詩人嗎?……那好極了,我們小姐最愛的是詩人,我想她決不會害先生的。

    那麼好,明早會。

    你們早些睡吧……(點洋燭,行而複止,顧夢梅弟)小先生,我告訴你,晚上要聽得什麼響動,最好把被窩蒙着頭,可别揭開被來看,一看可了不得啊。

     楊夢梅 (不耐)得了,得了,你去睡吧。

     老仆 好,那麼明早會。

    你們當心些,有什麼響動,叫我得哪。

     夢梅弟 明早會。

     〔老仆下。

     楊夢梅 明早會,哈哈,這老頭兒見神見鬼的。

     夢梅弟 啊!(困倦欲睡) 楊夢梅 弟弟,你快去睡吧。

     夢梅弟 我怕鬼,你要同我去睡。

     楊夢梅 别胡說八道了,快去睡。

     夢梅弟 哥哥你呢? 楊夢梅 我——我還要寫點兒東西。

     夢梅弟 又要寫!天天隻看見你寫,就沒個完,快來睡吧……嗳呀,我在家同媽睡多好。

     楊夢梅 (歸坐,一面呵其弟令睡,一面伏案取筆,借燭光繼續寫作。

    忽思及頃間老仆所說,慨然而歎)一個年輕的女子,為着一個窮詩人殉情,這個叫素蘋的女子怎麼和白薇的境遇這樣相似呢?要不是這莊子叫王莊,我真要疑心她就是白薇了。

    (依然寫下去,已而又停)咳,鬼?這東西被現代的科學槍斃了,可是要真正還有的話,豈不也很好。

    這個叫素蘋的一直鬧鬼,我那白薇為什麼一直不曾顯過靈,甚至還不常入夢呢?(寫下去)……呵,白薇!我要是能再見你,至少能再見你的靈魂那可多好啊……(又寫下去)可是倘若真有鬼,真有靈魂,我真有面目見她嗎?一個行屍走肉似的苟且偷生的人,真有膽量見那把人生看得那樣嚴肅的白薇嗎?呵!可怕!(掩面愧泣) 夢梅弟 哥哥,又在哭。

    快來睡吧,我怕。

     楊夢梅 你好生睡,我一會兒就來了,怕什麼! 夢梅弟 你不怕嗎? 楊夢梅 我怕什麼! 夢梅弟 那你為什麼又說可怕呢? 楊夢梅 别說話,快睡。

    (有頃)……咳,你哪裡知道良心的苛責,比鬼還可怕啊。

     夢梅弟 (夢呓)嗳呀,鬼! 楊夢梅 弟弟,好生睡,别怕。

     〔夢梅弟不答睡去。

     楊夢梅 這孩子又睡着了。

    還是隻知道怕鬼的人幸福!……雨又止了,月亮又出來了。

    這時候的湖上該多美呀。

    (吟詩) 年年明月夜, 雙槳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