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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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靡,如〔混江龍〕雲:“堪笑他謀王圖霸,那些個飄零四海便為家。

    萬言書随身衣食,三寸舌本分生涯。

    誰弱誰強排蟻陣,争甜争苦鬧蜂衙。

    但逢着稱孤道寡,盡教他弄鬼抟沙。

    那裡肯同群鳥獸,說甚麼吾豈瓠瓜。

    有幾個東的就,西的湊,千歡萬喜。

    有幾個朝的奔,暮的走,短歎長呀。

    命窮時,鎮日價河頭賣水。

    運來時,一朝的錦上添花。

    您便是守寒酸枉餓殺斷簡走枯魚,俺隻待向西風恰消受長途敲瘦馬。

    些兒撐達,恁地波查。

    ”〔新水令〕雲:“看半林黃葉暮雲低,碧澄澄小橋流水,柴門無犬吠,古樹有烏啼。

    茅舍疏籬,這是個上八洞閑天地。

    ”〔得勝令〕雲:“光燦燦匕首雪花吹,軟哈哈力怯手難提。

    俺笑他今日裡真狼狽,悔從前怎噬臍。

    須知,跳不出丈人行牢籠計。

    還疑,也是俺先生的命運低。

    ”〔沽美酒〕雲:“休道是這貪狼反面皮,俺隻怕盡世裡把心虧。

    少甚麼短箭難防暗裡随,把恩情翻成仇敵,隻落得自傷悲。

    ”〔太平令〕雲:“怪不得那私恩小惠,卻教人便唱叫揚疾。

    若沒有天公算計,險些兒被幺魔得意。

    俺隻索含悲忍氣,從今後見機,莫癡。

    哎呀,把這負心的中山狼做個旁州例。

    ”諸首皆戛戛獨造,餘甚稱之。

     徐文長《四聲猿》中《女狀元》劇,獨以南詞作劇,破雜劇定格,自是以後,南劇孳乳矣。

    其詞初出,湯臨川目為詞壇飛将,同時詞家,史叔考槃,王伯良骥德輩,莫不俯首。

    今讀之,猶自光芒萬丈,顧與臨川之研麗工巧不同,宜其并擅千古也。

    王定柱雲:“青藤佐胡梅林幕,平巨寇徐海,功由海妾翠翹。

    海平,翠翹失志死。

    又青藤以私憤,嗾梅林戮某寺僧,後頗為厲。

    又青藤繼室張,美而才,以狂疾手殺之。

    既寤痛悔,為作《羅鞋四鈎詞》。

    故《紅蓮》忏僧冤也,《木蘭》吊翠翹也,《女狀元》悼張也,《狂鼓史》為自己寫生耳。

    ”餘謂文人作詞,不過直抒胸臆,未必影射誰某,瑣瑣附會,殊無謂也。

    文長詞精警豪邁,如詞中之稼軒、龍洲。

    如《狂鼓史》〔寄生草〕雲:“仗威風隻自假,進官爵不由他。

    一個女孩兒竟坐中宮駕,騎中郎直做了王侯霸。

    銅雀台直把那雲煙架,僭車騎直按到朝廷胯。

    在當時險奪了玉皇尊,到如今還使得閻羅怕。

    ”《翠鄉夢》〔折桂令〕雲:“這一個光葫蘆按倒紅妝,似兩扇木木栊,一付磨磨漿。

    少不得磨來漿往,自然的栊緊糠忙,可不掙斷了猿缰,保不定龍降。

    火燒的倩金剛加大擔芒硝,水忏的請餓鬼來監着廚房。

    ”《雌木蘭》〔混江龍〕雲:“軍書十卷,書書卷卷把俺爺來填。

    他年華已老,衰病多纏。

    想當初搭箭追雕飛白羽,今日呵扶藜看雁數青天。

    呼雞喂狗,守堡看田。

    調鷹手軟,打兔腰拳。

    提攜咱姊妹,梳掠咱丫環。

    見對鏡添妝開口笑,聽提刀厮殺把眉攢。

    長嗟歎,道兩口兒北邙近也,女孩兒東坦蕭然。

    ”又〔尾聲〕雲:“我做女兒則十七歲,做男兒倒十二年。

    經過了萬千瞧,那一個解雌雄辨,方信道辨雌雄的不靠眼。

    ”此數首皆不拾人牙慧,臨川所謂此牛有萬夫之禀是也。

    (《女狀元》〔北江兒水〕四支,《翠鄉夢》〔收江南〕一支,亦佳,限于篇幅,不贅。

    ) 梁伯龍以南詞負盛名,北劇亦擅勝場。

    《紅線》一劇,賓白科段,純為南态,所異者止用北詞耳。

    蓋白語用骈俪,實不宜于北詞。

    《西廂·酬韻》折白文“料得春宵”雲雲,系用解元舊語,彈詞固應爾,不可借實甫文過也。

    惟曲文才華藻豔,亦一時之選,如〔油葫蘆〕雲:“萬裡潼關一夜呼,走的來君王沒處宿。

    唬得那楊家姐姐兩眉蹙,古佛堂西畔墳前土。

    馬嵬驿南下川中路,方才想匡君的張九齡,誤國的李林甫。

    雨鈴空響人何處?隻落得渺渺獨愁餘。

    ”〔天下樂〕雲:“想四海分崩白骨枯,蕭疏短劍孤。

    拟何年盡将賊子誅?笑荊轲西入秦,羨專諸東入吳。

    那時節方顯得女娘行的心性鹵。

    ”此二首英英露爽,頗合女俠身份。

     沈君庸《秋風三疊》,篇幅充暢,明劇中最為上乘。

    君庸為詞隐先生之侄,狂遊邊徼,意欲有所建樹,卒偃蹇以終,牢騷幽怨,悉發諸詞。

    餘最愛《杜默哭廟》一折,較西堂《鈞天樂》勝矣。

    中有〔六幺序〕一支,以項羽戰績,比拟文章,極詭谲可喜。

    詞雲:“破題兒是巨鹿初交,大股是彭城一着。

    不惑宋義之邪說,真叫做真寫心苗,不寄籬巢。

    看他破王離時,墨落煙飄,聲震雲霄,心折目搖,魄吓魂消,那衆諸侯一個個躬身請教。

    七十餘戰,未嘗敗北,一篇篇奪錦标。

    日不移影,連斬漢将數十,不弱如倚馬揮毫,橫槊推敲,塗抹盡千古英豪。

    那區區樊哙,何足道哉!一個透關節莽樊哙來巡綽,吓得他屁滾煙逃。

    甫能夠主了縱橫約,大古裡軍稱儒将,筆重文豪。

    ”此等詞後生讀之,可悟作文之法。

     來集之《秃碧紗》劇,以《飯後鐘》為佳。

    《挑燈》劇則取小青“冷雨幽窗”之句,為之敷衍,較《風流院》勝。

    中有〔商調十二紅〕,頗韻。

     葉小纨《鴛鴦夢》,寄情棣萼,詞亦楚楚。

    惟筆力略孱弱,一望而知女子翰墨,第頗工雅。

    上論列者取其最著者,不欲詳也。

     以上雜劇。

     三 明人傳奇 明人傳奇,多不勝紀,餘箧中所有,不下二百餘種。

    諸家目錄,互有詳略,分擇要錄入,俾學者可得觀覽焉。

     高明一本:《琵琶》。

     施惠一本:《幽閨》。

     甯獻王一本:《荊钗》。

     徐一本:《殺狗》。

     邵弘治一本:《香囊》。

     蘇複之一本:《金印》。

     王濟一本:《連環》。

     姚茂良一本:《精忠》。

     沈采一本:《千金》。

     王世貞一本:《鳴鳳》。

     梁辰魚一本:《浣紗》。

     鄭若庸一本:《玉玦》。

     薛近兖一本:《繡襦》。

     沈璟一本:《義俠》。

    (璟作傳奇至多,大半亡佚,故錄其一。

    凡餘書所錄者,皆近日坊間所有也) 湯顯祖四本:《紫钗》、《還魂》、《南柯》、《邯鄲》。

     梅鼎祚一本:《玉合》。

     陸采三本:《明珠》、《懷香》、《南西廂》。

     李日華一本:《南西廂》。

     周朝俊一本:《紅梅》。

     張鳳翼二本:《紅拂》、《灌園》。

     汪廷讷一本:《獅吼》。

     馮夢龍二本:《雙雄》、《萬事足》。

     沈鲸一本:《雙珠》。

     孫仁孺二本:《東郭》、《醉鄉》。

     徐複祚一本:《紅梨》。

     高濂一本:《玉簪》。

     阮大铖四本:《雙金榜》、《牟尼合》、《燕子箋》、《春燈謎》。

     吳炳五本:《療妒羹》、《西園》、《畫中人》、《綠牡丹》、《情郵》。

     共四十三種,傳奇中佳者盡此矣。

    郁藍生所品,種數雖富,頗雜下驷。

    就其自序觀之,竊比于詩中鐘,畫中謝赫,書中庾肩吾。

    顧其持論,雅多可議焉。

    若夫作家流别,約分四端。

    自《琵琶》、《拜月》出,而作者多憙拙素。

    自《香囊》、《連環》出,而作者乃尚詞藻。

    自玉茗“四夢”以北詞之法作南詞,而偭越規矩者多。

    自詞隐諸傳,以俚俗之語求合律,而打油釘鉸者衆。

    于是矯拙素之弊者用骈語,革辭采之繁者尚本色。

    正玉茗之律,而複工于琢詞者,吳石渠、孟子塞是也。

    守吳江之法,而複出以都雅者,王伯良、範香令是也。

    夫詞曲之道,俨同樂府,而雕缋物情,模拟人理,極宇宙之變态,為文章之奇觀,本不以俚鄙為諱也。

    《香囊》以文人藻采為之,遂濫觞而有文字家一體。

    及《玉合》、《玉玦》諸作,益工修詞,本質幾掩。

    抑知曲以模寫人事為尚,所貴委曲宛轉,以代說詞,一涉藻繪,即蔽本來,而積習未忘,不勝其靡,此體亦不能偏廢矣。

    今複備論之。

    《琵琶》尚矣。

    《荊》、《劉》、《拜》、《殺》,固世所謂四大傳奇也。

    而《白兔》、《殺狗》,俚鄙腐俗,讀者至不能終卷。

    雖此事所尚,不在詞華,而庸俗才弱,終不可以古拙二字文過也。

    正統間,邱文莊以大老名儒,惬志樂律,所作《五倫全備》、《投筆》、《舉鼎》、《香囊》等記,雖迂叟之讕言,實盛世之鼓吹。

    惟青衿城阙,既放佚于少年,而白纻管弦,欲彌縫于晚歲。

    (文莊曾作《鐘情麗集》,記少年事,晚歲悔之,因作《五倫》)伯玉寡過,殊苦未能矣。

    邵氏《香囊》,雨舟《連環》工于塗澤,非作者之極則也,而好之者珍若璠玙,轉相摹效。

    鄭若庸之《玉玦》,梅鼎祚之《玉合》,喜以骈語入科介,伯龍《浣紗》,天池《明珠》,至通本皆作俪語,斯又變之極者矣。

    (伯龍《江東白苎》内,有補陸天池《明珠》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