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三家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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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王績五律《野望》 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童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王績,字無功,王通(文中子,人稱“門多将相文中子”)之弟,善飲,作有《五鬥先生傳》,又作《醉鄉記》。

     王無功寫《野望》時心是無着落的。

    “徙倚欲何依”,“欲何依”三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亦即寂寞心。

    真正寂寞,外表雖無聊而内心忙迫,王氏此詩便在此情緒中寫出。

     王氏此詩是凄涼的。

    平常人寫凄涼多用暗淡顔色,不用鮮明顔色。

    “樹樹”兩句,“牧童”兩句,“相顧”兩句,生機旺盛。

     “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晖”是内外一如,寫物即寫其心,寂寞、悲哀、凄涼、跳動的心。

    若但曰“樹樹秋色,山山落晖”,便死闆了。

    “牧童驅犢返,獵馬帶禽歸”,是生的色彩。

    若但曰“牧童驅犢,獵馬帶禽”,也死闆了。

    此二句是“事”,既曰“事”,自有生、有人。

    無功寫此二句時,真與牧童、獵人同情。

    “牧童驅犢返”,多麼自在;“獵馬帶禽歸”,多麼英俊!無功的确感到其自在、英俊(有英氣)。

    (自得與自在不同,自在是靜的,自得是動的。

    自得,非取自别人,是收獲而能與自己調和,成為自己的東西。

    君子在禮樂廟堂中固可自得,即使綁赴法場,仍是自得。

    此近于佛家所謂性不滅。

    ) “牧童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真是生的色彩。

    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詩中二句是生的色彩、力的表現,遮天蓋地而來,而又真自在。

    全首隻此二句好。

    王維詩《觀獵》: 風勁角弓鳴,将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 不能将心、物融合,故生的色彩表現不濃厚。

    王維四句不如無功“獵馬帶禽歸”一句。

     王氏首尾四句不見佳,然詩實自此出,此詩之成為好詩不隻在中間兩聯。

     二、沈佺期七律《古意》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沈佺期,字雲卿。

    以人品論,沈雲卿不及王無功,王為隐士,狷潔自好,沈品不高,中宗時的韋後執政,沈尚為作《回波詞》。

     “古意”下或有“呈補阙喬知之”;又“古意”一作“獨不見”。

     唐詩之好處有兩點:(一)韻味(神韻)、韻;(二)氣象。

    韻味有遠近,氣象有大小。

    凡一種作品文體初一發生時氣象皆有闊大處,五言詩之在漢,七言詩之在唐,詞之在北宋,曲之在元,皆氣象闊大,雖然談不到細緻。

    晚唐詩每字稱量而出,故不及盛唐氣象。

     王無功由隋入唐,故其詩帶點凄怆衰飒情味。

    魯迅先生作品亦然,凝練結果真成一種寂寞,不但冷淡是如此,寫熱烈亦然,終不能闊大、發皇。

     沈佺期詩真是初唐詩,氣象好,色彩、調子好。

     《古意》略說: 首言“盧家少婦”,則莫愁也;堂曰“郁金”,梁曰“玳瑁”,則豪家也。

    次句“海燕雙栖”,則良辰美景也。

    一首愁苦之詩,看他開端如此富麗,且莫說是修辭學所謂“對比”。

     三句“九月寒砧催木葉”言閨中,四句“十年征戍憶遼陽”言塞外,始入本意,正寫愁苦,而音節如此朗暢,氣象如此闊大,以視後人,一切愁苦皆被壓倒,真乃天地懸隔也。

    詩人對人生極富同情心,而另一方面又極冷酷,能言人之所不能言,欣賞人之所不敢欣賞,須于二者(同情心、冷酷)得一調和。

    極不調和的東西得到調和,便是最大成功、最高藝術境界。

    後人作詩,不是“殺人不死”,便是“一棍棒打死老虎”。

    後來詩人之作品單調,便是不能于矛盾中得調和。

    愁苦是打擊、摧殘、壓迫,使人志氣不能發揚,而沈雲卿此詩寫得好。

     五、六兩句,“白狼河”、“丹鳳城”,屬對之工且不必說,須看他又是一句塞外,一句閨中,開合之妙,真與三、四兩句相同,而所謂氣象與音節者,殆将過之,此真《中庸》所說“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十四章),更不必說後人詩如寒蜩聲咽、轅駒氣短也。

    學者須于此處着眼,不可輕輕放過。

    這四句中,“寒砧”對“征戍”,“音書”對“秋夜”,不工,而氣象好。

     七、八兩句是結,不見有甚奇特,吾人不必責備,故亦不苛求。

    (八句末之“流黃”,參古樂府《長安有狹斜行》“中婦織流黃”之句,則流黃似是布帛之類。

    《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