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評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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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雲“春情隻到梨花薄”,《蘇幕遮》雲“刬地梨花,徹夜東風瘦”,《清平樂》雲“黃昏隻對梨花”,《昭君怨》雲“又是梨花欲謝”,《金縷曲》雲“任梨花落盡無人管”,《紅窗月》雲“猶記回廊影裡誓三生”,《金縷曲》雲“依舊回廊新月在”,《木蘭花》雲“回廊一寸相思地”,《浪淘沙》雲“曾是向他春夢裡,瞥遇回廊”,《青衫濕》雲“教尋夢也回廊”。

    予謂“回廊”乃容若與所歡同遊之處,而“梨花”則同遊時所見之景,其後人去廊空,梨花依然,故不禁觸目生愁。

    且觀《秋千索》一首,題作《渌水亭春望》,起雲:“藥闌攜手銷魂侶。

    争不記、看承人處。

    ”末雲:“滿地梨花似去年,卻多了、廉纖雨。

    ”則知所謂“回廊”、“梨花”,皆在渌水亭也。

    亭在什刹海邸内,邸後改成王府,又改醇王府,水木明瑟,清幽絕塵,固容若日夕流連之勝區也。

    惟空亭獨望,細雨梨花,又成愁境矣。

     容若既笃于伉俪之情,故悼亡詞最哀痛。

    然觀其詞中,似别有愛戀之作,如《減字木蘭花》雲: 花叢冷眼。

    自惜尋春來較晚。

    知道今生。

    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然絕代。

    不信相思渾不解。

    若解相思。

    定與韓憑共一枝。

     所謂“尋春來較晚”,自是别有所戀。

    他如《浪淘沙》雲“密意未曾休。

    密願難酬”,悔恨之意亦甚明,脫無所戀,何以仍謂“密願難酬”。

    容若已有室,而又不能忘情于他人,不忘情亦無可奈何,隻得徒喚“密願難酬”。

    且容若并非不愛妻而愛他人,特既愛妻而又愛他人,此種心情沖突,此種難言之隐,或為終日愁病之一因也。

    試複觀《畫堂春》雲: 一生一代一雙人。

    争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

    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

    相對忘貧。

     亦可見别有所戀之實。

    第所戀何在,《昭君怨》一首,似亦可為探索之資。

    詞雲: 深禁好春誰惜。

    薄暮瑤階伫立。

    别院管弦聲。

    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謝。

    繡被春寒今夜。

    寂寂鎖朱門。

    夢承恩。

     此詞有“深禁”、“夢承恩”之語,合之“知道今生那見卿”及“相思相望不相親”之語,似皆為宮中而發。

    《金縷曲·再贈梁汾》有雲:“多少殷勤紅葉句,禦溝深,不似天河淺。

    ”自述情事,尤為明晰。

    梁汾後祭容若文雲“所欲言之情,百未一吐”,或即指此情也。

     容若寄贈友人之詞,情意亦彌厚,篇中贈荪友嚴繩孫、西溟姜宸英、梁汾顧貞觀為多,諸人南下,思念不已,辄萦夢寐。

    《臨江仙·寄嚴荪友》雲“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卻到梁溪。

    匆匆剛欲話分攜。

    香消夢冷,窗白一聲雞”,此夢荪友于梁溪也。

    《菩薩蠻·寄梁汾苕中》雲“柁樓今夕夢。

    脈脈春寒送。

    直過畫眉橋。

    錢塘江上潮”,此夢梁汾于苕中也。

    西溟失意,一再慰之,當時滿、漢之界甚嚴,居朝中,頗有不學無術之滿人,而高才若西溟、梁汾諸人,反沉淪于下。

    于是容若既憐友人之落魄,複憤當朝之措施失當,觀其《金縷曲》雲:“衮衮門前題鳳客,竟居然、潤色朝家典。

    憑觸忌,舌難翦。

    ”此種憤世之情,竟毫無顧忌,慷慨直陳,而為友之真誠,尤可景仰。

    《金縷曲·贈梁汾》一首,亦見友誼之厚,為人所傳誦,詞雲: 德也狂生耳。

    偶然間、缁塵京國,烏衣門第。

    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

    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

    且由他、蛾眉謠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尋思起、從頭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

    然諾重,君須記。

     《詞苑叢談》謂此詞“嵚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軒,都下競相傳寫”雲。

    湯曾辂《炙硯瑣談》嘗記容若殁後,梁汾旋亦歸裡。

    一夕,夢容若至曰:“文章知己,念不去懷,泡影石光,願尋息壤。

    ”是夜,其嗣君舉一子,梁汾就視之,面目一如容若,知為後身無疑,心竊喜甚。

    乃彌月後,複夢容若别去,醒起急詢之,則兒已卒。

    此說雖離奇不可信,然二人交誼,竟有結緣他生之語,亦可知其非尋常友誼矣。

     以上述容若之為人及其詞竟,深覺其情真、詞真,高處有宋賢意度,次則足以媲美湘真。

    觀其詞有和湘真韻,可見心摹手追,已非一夕。

    惟以任情抒寫,少加錘煉,故長調多不葉律,短調亦有平衍之處。

    至陳伯弢《衰碧齋詞話》謂容若詞千篇一律,無所取裁,持論則未免過刻矣。

    予讀其詞,憫其遇,慕其人,亦非望人之舍唐、宋而取徑于是也。

     (《中國學報》1944年第1期)